武德四年的五月,长安城刚被一场透雨洗过,空气里还带着泥土和槐花的微腥,但满城的议论比雨后冒出的蘑菇还快。唐朝统一战争前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麻雀,扑棱棱飞进了每一条坊曲。
自五月初秦王李世民在洛阳城下把河北夏王窦建德击败后,连带着逼得困守洛阳孤城的郑主王世充也麻溜儿地打开城门,举了白旗。紧接着,依附夏、郑两大军事集团的各方势力纷纷派遣使臣,主动递上降表归顺唐廷,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太极宫里,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看着案头堆着报捷的文书,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弯,仿佛已经嗅到了新朝鼎盛的气味。中原腹地这盘大棋,眼看就要被大唐稳稳地收入囊中。
然而,帝国的版图上,总有些边边角角的小割据势力不那么熨帖。就在唐军忙着清点战利品,琢磨着如何把洛阳的牡丹快马加鞭运回长安装点宫苑的当口,北边代州,一股带着羊膻味和铁锈气的风,却吹得人不那么舒坦。
代州总管李大恩,是一位名字敦厚、骨子里浸透了战场血火的老将,正对着刚送达的一卷黄麻纸诏书拧紧了眉头。
“啧,”他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咕哝,“陛下这是……刚啃完硬骨头,就惦记上咱这塞牙缝的肉筋了?”诏书被他拍在案上,震得旁边的粗陶茶碗一跳。他身形魁梧,一道醒目的疤痕自眉骨斜贯至嘴角,那是早年与窦建德部血战时,险些被敌将一刀开瓢,自此留下的显赫荣誉。如今这道疤,倒成了他戎马半生的无言勋章。
诏书上,墨迹犹新,言简意赅,朝廷旨意,趁秦王李世民部河南大捷之威,着他这位代州总管,即刻发兵,剿灭盘踞朔州(今山西朔州一带)的苑君璋。
说起苑君璋此人,亦有其“独到”之处。他本是依附突厥的刘武周旧部,刘武周势力被唐军荡平后,苑君璋便接过了这份残破的“家业”,或者说,是接过了这副沉重的枷锁。他蜷缩在马邑那片饱经战火、贫瘠不堪的土地上,最大的依仗,便是认了北方的突厥颉利可汗为靠山。靠着为突厥人看守南大门,不时南下劫掠些粮秣,维持着一种朝不保夕、仰人鼻息的尴尬局面。
李大恩私下与心腹议及苑君璋时,语气总会带着鄙夷:“那姓苑的?不过是个仗着突厥令箭虚张声势的破落户罢了,囊中空空如洗,排场倒摆得比长安城里的勋戚还要足。”
李大恩本人,也是在武德四年开春,才被朝廷从后方调至这代州(治所在今山西代县)担任总管。代州毗邻雁门雄关,历来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铁骑南下的咽喉锁钥。李大恩曾自嘲道:“这鬼地方,朔风刮骨,飞沙走石,突厥的游骑说来便来,比回自家毡帐还要勤快!”
李大恩说的着实不错,代州这总管之位,枕戈待旦是常态,安眠反倒成了奢望。
五月二十二日,日头难得晴好,将代州城头的夯土晒得一片惨白。李大恩点齐麾下兵马。队伍中,既有历经隋末乱世、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卒,也有闻听唐军河南大捷、天下归心而踊跃投效的青壮健儿,甚至不乏昔日啸聚山林、如今欲在新朝谋个出路的剽悍之士。
但见李大恩翻身上了那匹同样饱经风霜的战马,马儿喷了个响鼻。李大恩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坚毅或热切的面孔,清了清嗓子,声音粗粝却透着力量:“弟兄们!秦王在河南,已荡平窦、王二贼,天下震动!此正是我辈男儿建功立业之时!陛下有令,北疆之疥癣,当为我大唐所涤荡!今日,随我出塞,犁庭扫穴,擒拿那依附突厥、为祸边陲的苑君璋!”
队伍中顿时响起一片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兵器甲叶碰撞声铿锵有力。秦王的大胜如烈火烹油,点燃了这些边军将士胸中的豪情。他们渴望着军功,渴望着在新朝统一的大业中留下自己的功名。至于朔州的贫瘠与苑君璋的穷蹙,反倒更衬出此战乃是彰显唐军威仪、剪除边患的义举,而非为求财货。 此去,为的是大唐的旗帜,插上那北疆的土堡。
与此同时,朔州苑君璋的所谓“王庭”(实则是座稍大的土堡),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苑君璋坐在铺着半旧狼皮的胡床上,手指焦躁地叩击着桌面。他面相阴沉,眼神里总盘踞着算计与不安。一名斥候踉跄奔入,声音发颤:“主……主公!李大恩那厮,已率代州兵马,朝我们杀来了!”
苑君璋眼皮都未抬,只从鼻中哼出一声:“慌什么?李大恩?哼,不过是当年在窦建德刀下捡回条命的残卒!他有何斤两?”说着,他端起案上一碗浑浊的马奶酒,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语气刻意带着轻蔑,又竭力维系着对靠山的盲目笃信,“我辈有突厥铁骑为后盾!何惧之有?速速再遣快马,向颉利可汗求援!就说……就说唐朝要断他的南进财路!”
话音刚落,他身旁几名亲信面面相觑,一人低声嗫嚅:“主公,求援信使,上月、上上月……已派出数波了……突厥那边,至今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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