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621年)五月末,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为这场尘埃落定的权力交割,奏响最后一声单调的尾音。而这缕尾音,正沿着官道驿站快马的疾蹄声,一路向西,飘进了长安城的太极殿,落在了侍中陈叔达手中那份尚带着五月暑气的任瑰奏报上。
几乎就在任瑰在洛阳行辕廊下吐出那句“齐活儿”的同时,长安的朝堂上,正弥漫着一股类似行辕里劣质墨汁与汗酸混合的沉闷气息,只不过这里混合的是熏香、檀木,以及更高级的焦虑。
侍中陈叔达捧着任瑰那道“徐州王世辩遣郭士衡献三十八州请降”的加急奏报,声音平稳地念着,字字清晰:“乱党王世充之侄王世辩遣其司马郭士衡,献徐、宋等三十八州印信图册,请降归顺。”
御座上的李渊双手压着紫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王世充的亲侄,盘踞徐州的钱粮袋子。刚收拾完他叔父和窦建德这两条大鱼,这尾不大不小的鱼自己蹦上了岸。怎么处置?同时,心里还在飞快地盘算:
二小子(李世民)在河南折腾得风生水起,把王世充、窦建德两大块肥肉都塞进了嘴里,连带着把汤汤水水(指王世辩的三十八州)也搅和干净了。效率倒是挺高,就是这功劳簿……未免太厚了点。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殿下群臣:
“诸卿,徐州王世辩献土归顺,当如何安置啊?”
萧瑀捋着胡须,慢悠悠出列,言道:“陛下,王世辩献土归诚,其行可嘉。然其身份敏感,乃王世充至亲,久据徐州,根脉颇深。臣以为,当行羁縻之策。可效前例,授其徐州总管之职,令其仍镇徐州,以示陛下怀柔宽宥,安其心,亦安徐州士民之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其麾下兵权、州郡佐贰官吏之任免,当由朝廷另遣干员署理,徐徐图之。”
萧瑀此建议的核心思想是给名位,收实权,温水煮青蛙。
裴寂立刻接口,脸上堆着笑,话里却藏着针:“萧相高见!给他个‘徐州总管’的名头,让他继续在徐州待着,省得折腾。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市侩的精明,“这‘总管’的印信,分量得掂量掂量。他手下那些个跟着王世充混过的骄兵悍将,还有府库里那些钱粮簿册,可不能还让他稀里糊涂地攥着。得派几个‘精于账目’、‘善体圣意’的能吏过去,帮着王总管……嗯,梳理梳理。” 他把“梳理梳理”说得意味深长,仿佛王世辩府库里堆的不是钱粮,而是一团乱麻。
李渊听了两人的说辞,微微颔首。这正是他心中所想。眼下窦建德新灭,王世充刚擒,河南河北百废待兴,徐州这三十八州能兵不血刃拿下已是万幸。强行动手清洗,易生变乱。不如先稳住王世辩,给他一个看似体面实则被架空的职位,等根基稳固了,再慢慢收拾。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帝王的沉稳与不容置疑:
“准萧卿、裴卿所奏。王世辩献土归诚,深明大义,着即授徐州总管,仍驻徐州,安抚地方。其原属将佐官吏,各安其职,听候朝廷后续安排。另,着吏部、兵部,速选干练官员,赴徐州任长史、司马等职,襄助王总管署理州务,务求平稳过渡。”
这“襄助”和“务求平稳过渡”几个字,被唐朝皇帝咬得格外清晰,殿中众臣立即心领神会,名为襄助,实为监军与接管。
李渊顿了顿,又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王总管既归顺朝廷,长安乃帝都,不可不至。赐长安永兴坊宅邸一座,令其择日遣一子入京,以备宿卫,亦可习沐天恩。” 这“遣子入京”的旨意,轻飘飘落下,却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悄然套在了远在徐州的王世辩颈上。
质子,这是比任何副手都更有效的紧箍咒。
处理完王世辩这块暂时需要“温养”的烫手山芋,殿内气氛稍缓。李渊正待问问河南河北的粮秣调度,兵部尚书屈突通却捧着一份来自河北的奏报,脸上表情颇有些古怪地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河北博州急报!窦建德旧部,博州刺史冯士羡……”
“冯士羡?” 李渊挑眉,“窦建德都入土为安了,他的博州难不成还想给旧主守坟?”
屈突通赶紧摇头,努力组织语言:“非也,陛下!是冯士羡……他重新推举了淮安王(李神通)殿下为慰抚山东使!”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静,随即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含义复杂的窸窣声。李神通?那位兵败被俘、刚刚恢复自由身、在河北地界上处境微妙的皇叔?需要窦建德的旧部来“重新推举”?
屈突通硬着头皮,接着念出奏报里那精心修饰过的字句:“冯士羡奏称,感沐大唐天恩,仰慕淮安王殿下仁德,博州军民共议,恭请殿下复位慰抚山东使之职,主持河北善后,解民倒悬……”
念到“复位”二字时,屈突通自己都觉得牙有点酸。“噗……” 殿角不知哪位道行不深的御吏没忍住,漏出一声气音,赶紧用袖子掩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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