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已歇,可我分明看见……有影子在走。
风脊岭营帐内,炭火将熄未熄,余烬泛着微弱的橙光,映在韩烈脸上,忽明忽暗。
他盘膝而坐,手中那叠黑檀木刻的点卯牌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每一块都像一块压在心头的碑石,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二百一十七个名字,二百一十七个魂。
他的手指停在“韩崇远”三字上,指尖微微颤抖。
那是他父亲,麴家军前部先锋,战死于风脊岭断崖之下,尸骨无存。
那一夜,火光冲天,箭雨如蝗,他亲眼看着父亲被长枪贯穿胸膛,却因军令在身,不敢回头。
而他,活了下来。
可这“活”,比死更痛。
帐外寒风呼啸,夹杂着亲兵压低的惊语:“头儿……真有动静,我亲眼瞧见的!就在北坡断崖下,影子一队一队地走,脚步声整齐得不像人……更鼓早就停了,可那声音,一声接一声,像是……点卯。”
“你疯了?”另一人低吼,“昨夜红雾翻涌,鬼哭狼嚎,那是幻术!是麴小姐的‘灵犀幻音诀’引动山壁回响,哪来的真鬼?”
“可……可昨夜那声声点名,怎么偏偏是咱们旧部的名字?连我死去的兄弟‘李瘸子’都被点到了!他连军籍都没有啊!”
帐内,韩烈缓缓闭眼,呼吸沉如深渊。
他知道那不是鬼。
但他也知道——有些人,宁可信其有。
就在这时,帐帘一掀,冷风卷雪灌入,牛俊逸踏雪而来,玄色披风上覆着薄霜,眉宇间却无半分寒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
“更鼓停了,可鬼还在走?”他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让帐内所有杂音瞬间冻结,“很好。敌人若信鬼神,那就让他们多信一分。”
他走到案前,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帛书,字迹斑驳,似经年埋藏,上书“阴兵调令”四字,墨色暗如血。
“这是……”韩烈抬眼。
“我命人仿造的幽冥阁密令,”牛俊逸淡淡道,“内容是‘风脊亡魂已归列,子时点卯,三声为限,逾期不至者,魂锁黄泉,永世不得超生’。已埋入敌营西侧水渠旁,不出三日,自会‘被逃兵发现’。”
韩烈瞳孔一缩。
这招,毒。
“你不担心穿帮?”他问。
“穿帮?”牛俊逸冷笑,“当恐惧生根,真相就成了笑话。他们越怕,越会自己补全故事——你说有没有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信了。”
帐外风声骤紧,似有低语穿行于雪雾之间。
就在这时,麴云凰悄然入帐,一袭黑衣如夜,肩头落着未化的霜。
她手中提着一块残破铜片,边缘布满齿轮与音孔,正是昨夜“声障阵”的机关残骸。
“查清楚了。”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岩壁中空,内嵌铜瓮十二口,昨夜我以‘灵犀幻音诀’引动音波共振,声可延时三刻,回响不绝。红雾是药雾与磷粉混燃所致,脚步声由机关木偶牵引皮鼓,自崖顶滚石滑轮传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所以——鬼,是我们造的。”
帐内一片寂静。
“但人怕的不是鬼。”她缓缓坐下,指尖轻敲案面,像在敲更鼓,“是没完没了的鬼。昨夜点了一百多声,他们已经麻木。若今夜……只响三声呢?”
牛俊逸眸光一亮。
“三声?”韩烈皱眉。
“第一声,点名。”麴云凰低语,“第二声,红雾再现。第三声——戛然而止。”
“然后呢?”
“然后……”她唇角微扬,冷得如刀锋出鞘,“让他们猜,下一次,是不是轮到自己。”
牛俊逸轻笑出声,拊掌:“妙。恐惧最怕留白。一声不响是平静,三声不停是习惯,可三声之后,骤然寂静——那才是深渊。”
他抬眼看向韩烈:“你呢?准备好了吗?”
韩烈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将那叠点卯牌郑重放入怀中,贴近心口。
“我要带十个人,扮作溃兵,混入敌营外围。”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幽冥阁残部七成是旧日同袍,他们曾为麴家军效命,却被朝廷诬为叛逆,被迫投敌。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后无名,怕的是魂归无处。”
他顿了顿,”
牛俊逸点头:“流言如风,可卷千军。你去,但记住,只传一句:‘风脊有灵,亡者点卯,生者当归。’”
韩烈颔首。
就在此时,麴云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哨,古旧斑驳,哨身刻着极细的凤纹——那是她幼时与韩烈在军营后山埋下的信物,约定若有一日家人重聚,便吹此哨。
“拿着。”她递过去。
韩烈怔住。
“吹响它,不代表求援。”她目光如炬,“代表——家人归来。”
韩烈久久未语,最终接过铜哨,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握住了迟来二十年的救赎。
“这一回,”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如裂帛,“我不再逃。”
帐外,雪落无声。
而风脊岭深处,残雾未散,仿佛昨夜的亡魂仍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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