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药方……能学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软软地落在案几上。那些泛黄的纸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墨迹如新,连师祖爷写字时笔锋转折的力道都清晰可辨。她的手背覆着一层银镯投下的光斑,此刻却比不上眼睛里亮起的光。
去年深秋她背错了一味药引——把白前误记成前胡,师父让她抄《本草纲目》相关章节整整三遍。那时她跪在药柜边抹眼泪,笔尖戳得宣纸沙沙响,心里还委屈:不都是化痰止咳的药吗?差一味又能怎样?此刻看着师祖药方上"雪夜加葱白三段"那行小注,墨色比其他字淡些,像是匆忙添上去的,却让整个方子突然活了过来。
"当然能学。"苏瑶的声音从药柜那侧传来,带着药材碾槽与铜臼碰撞的清脆声响,"但你要先明白,学师祖的药方不是背几个字那么简单。"
林小婉捏着锦囊的手紧了紧。她闻见沉香木珠渗出丝丝缕缕的甜凉,混着锦囊里残留的草药气息——是陈皮经年的醇厚,混着一点艾叶的清苦。这味道让她想起第一次跟着师父上山采药的情形,晨露未曦的草丛里,师父教她辨认茵陈蒿:"你看这叶片背面的银灰色,像不像月亮照在雪地上的光?"
案几上的药方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林小婉急忙用镇纸压住,发现这是张治疗小儿惊风的方子。天麻、钩藤、蝉蜕这些她都认得,唯独"朱砂"二字旁画了个小圈,旁边批注"晨露研磨"。
"师父,为什么朱砂要用晨露磨?"她忍不住问。铜臼里的声响停了,苏瑶走过来时带着一身白芷的香气,手指还沾着淡黄色的药粉。
"你师祖常说,药性如人性。"苏瑶的指尖点在朱砂二字上,留了个小小的黄印,"朱砂质重镇惊,但性燥烈。晨露乃天地阴阳交泰之物,能化其燥性而不减药效。"她忽然转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青瓷钵,"这就是师祖当年用的露器。"
林小婉接过瓷钵时差点脱手——比想象中沉得多。钵底积着层极细的朱红色粉末,内壁布满蛛网般的浅痕,像是被研磨过千万次。她突然明白师父为何总说"好药要磨一辈子",这些痕迹里不知藏着多少黎明前蹲在庭院接露水的晨光。
"看这个。"苏瑶从锦囊底层抽出张特殊的药方。与其他宣纸不同,这是块巴掌大的桑皮纸,已经氧化成深褐色,上面的字迹全靠墨色深浅才能辨认。林小婉凑近闻了闻,竟有股蜂蜜的甜香。
"这是......"
"蜂蜡熏过的。"苏瑶把桑皮纸对着光,显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当年师祖行医到苗疆,遇上瘴痢流行。当地巫医给的方子,用桑皮纸蘸蜂蜡写了,再拿银针扎孔传给他。"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蜈蚣,但每一味药后面都画着奇怪的符号。
林小婉指着个形似鸟爪的标记:"这是?"
"山茄花的采收时间。"苏瑶的指甲顺着符号边缘描绘,"月牙代表上弦月,三撇指寅时。巫医说这时候采的花,镇痉效果最好。"她的声音低下来,"后来师祖把这张方子改良了七次,才成了现在咱们用的定惊汤。"
窗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混着孩童追逐的笑闹。林小婉的指尖悬在桑皮纸上空,突然不敢碰了。她想起上元节时见过的走马灯,薄如蝉翼的绢面上画着层层故事——这张药方何尝不是?只是转动它的不是蜡烛热气,而是无数病患的生死,医者的仁心。
"怕了?"苏瑶忽然问。林小婉抬头,发现师父眼角笑纹里藏着狡黠,就像上次教她认曼陀罗花时一样。那时师父说:"这花美吧?但你要是闻多了,能看见神仙跳舞——当然,跳完就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才不是!"林小婉急忙抓起另一叠药方,"我在想师祖怎么记住这么多变化......"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最上面那张治疗心痹的方子里,川芎与丹参之间夹着个小人图——简笔画的药童正捧着个碗,碗上飘着三根线。
苏瑶笑出声来:"这是提醒自己三碗水煎成一碗。师祖画了好多这种小图,你看这张。"她抽出治水肿的方子,边角画着个举伞的小人,"意思是服药后要避风如避箭。"
阳光悄悄爬过窗棂,把药方上的墨迹晒出了影子。林小婉忽然发现每张方子的留白处都有极浅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折叠又展开。她忍不住把脸贴近纸面,在陈皮与半夏的气味深处,竟嗅到一丝几不可闻的沉水香——师祖常年佩戴的香囊气息。
"师父,这些药方......"她的喉咙突然发紧,"是不是师祖经常拿出来看?"
苏瑶正在分装药材的手顿了顿。碾槽里的白芍发出细碎的脆响,像一声叹息。"每次遇到疑难杂症,师祖都会翻这些药方到半夜。"她拿起最旧的那张,对着光显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补注,"后来他跟我说,真正的药方不在纸上,在这儿——"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贴上林小婉的心口。她惊得向后仰,后脑勺撞到了多宝架。装着露水的青瓷钵晃了晃,投在墙上的光斑像跳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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