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的木窗半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画出一道明亮的金线。林小婉跪在药柜前整理最下层的小瓷罐,发梢沾了薄灰也顾不上拂。这些常年不见天日的角落最容易积攒尘封的药材,师父张思贞说今日必须全部清点完毕。
"咳咳——"她刚搬出一个黑釉罐子,就被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罐身冰凉厚重,盖子上雕着蔓草纹,看起来比她还年长。
"这是什么宝贝..."林小婉嘀咕着掀开盖子,一股清幽的杏仁香立刻钻入鼻腔。她眼睛一亮,用手指轻轻蘸了些粉末捻开——那粉末竟像掺了金粉似的,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随着手腕转动,光斑在药柜上跳起细碎的舞。
她忽然想起《本草备要》里那句"上品杏仁霜当映日生辉",原以为是古人夸张,没想到真有这等奇观。正要倒些出来细看,突然发现罐沿粘着片枯叶似的纸片。她小心揭下来,上面墨迹已经褪色,但仍能辨认出"癸亥年白露制"六个小楷。
"白露..."林小婉掰着手指推算,"今年是癸未年,那这罐杏仁霜岂不是..."她猛地瞪大眼睛,"二十年前的老药?"
脚步声从回廊传来,青布鞋底摩擦砖面的声响她再熟悉不过。林小婉慌忙想把罐子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张思贞的身影投在了她面前的砖地上。
"师兄!"她像被捉住偷腥的猫,手一抖差点打翻药罐,"我发现..."
"癸亥年的杏仁霜?"张思贞弯腰接过罐子,指尖抚过那道蔓草纹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阳光照在她斑白的鬓角上,将那些银丝染成淡金色。"这是师祖制的最后一罐药。"
林小婉屏住呼吸。她入师门三年,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师祖。
"那年白露前后爆发时疫,城东贫民窟十室九病。"张思贞的声音像浸在陈年的药酒里,"师父带着我们连夜炮制杏仁霜,连续七日不眠不休。"她突然揭开罐盖,刹那间七彩光斑映满整面墙壁,"看到没有?这是用霜降前七日采摘的北山甜杏仁,去皮尖后以竹沥浸透,再用清晨收集的松针露研磨九次才能有的光泽。"
林小婉看得痴了。那光影在墙上流转,仿佛有生命般跳跃变幻。她突然注意到师兄的眼角泛着水光。
"师祖就是在那年冬天走的。"张思贞合上盖子,光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药材如人,需得天地灵气成全'。这一小罐...是他留给我的出师礼。"
庭院里传来麻雀啄食的声音。林小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那罐杏仁霜突然重若千钧。
"炮制之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张思贞突然指向窗外的晒药架。透过雕花窗棂,新采的杏仁正铺在竹席上曝晒,在阳光下像一地碎玉般晶莹剔透。"同样的杏仁,生用可治便秘,炒用能止泻,蜜炙则润肺止咳。"她转头凝视弟子,"你说去皮尖麻烦,可知这一道工序背后是多少代人的经验?"
林小婉耳根发烫。上月她负责炮制一批杏仁,因嫌去皮工序繁琐偷偷省了步骤,结果那批药煎出来效果大打折扣。师父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去药圃锄了三天草。
她想起蹲在药圃里的那个黄昏。夕阳把黄芩的叶子照得透明,她握着锄头突然发现——看似普通的药苗,每株的种植方法都截然不同。隔壁田垄的老药农告诉她:黄芩要"断其主根促生须根",黄芪却要"保其主根去其侧枝"。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每日背诵的"凡药制造,贵在适中",背后是千百年来无数医者用生命验证的经验。
眼泪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圆点。林小婉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听见师兄轻轻的笑声。
"哭什么?"张思贞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
师父常说,医者如药,需经百般磨砺才能成材。你见过新伐的柏木吗?越是质地细密的,刨花时越会卷曲挣扎。"
林小婉接过帕子闻到淡淡的沉香味,那是师父常年配药沾染的气息。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药房的情景——那时她刚满十六,觉得中药不过是枯枝烂叶,背方歌只为应付父亲要求。直到有次染了风寒,师父用一碗亲手煎的桂枝汤让她通体舒泰,她才真正对这门学问产生敬畏。
"师兄,我能...尝尝吗?"她鼓起勇气指向那罐杏仁霜。
张思贞挑了挑眉,却当真用银勺挑了些许放在她掌心。林小婉小心舔了舔,想象中的陈腐味并未出现,反而有一股清甜从舌尖蔓延到喉头,像是把整个白露时节的晨露都含在了嘴里。
"奇怪..."她又尝了一点,"怎么比新制的还..."
"好药如同好酒。"张思贞将罐子放回药柜最高处,"岁月只会让它愈发醇厚。"她转身时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上摊开的《雷公炮炙论》,书页停在"凡修事杏仁,以汤浸去皮尖"那行字上。
林小婉突然跑向庭院。晒药架上的杏仁在微风中轻轻滚动,她拾起一粒对着阳光细看——未经炮制的杏仁粗糙暗淡,与罐中那些璀璨的粉末判若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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