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药庐,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并非炭火的灼烫,而是混杂着陈年药香与人间烟火的温煦。刚迈过门槛时,鞋底碾过阶前半干的艾草,带起一缕清苦的草木气,与屋内飘来的蜜炙甘草的甜香撞个满怀。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轻响,像在低声应和檐下燕子的呢喃,惊得窗台上那盆薄荷抖落了两片圆叶,恰好落在案几边缘那本摊开的《本草图经》上。
屋里的油灯比外面看时更亮,琉璃灯盏里的菜籽油正静静燃烧,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光晕投在糊着绵纸的窗棂上,映出竹影摇曳的淡墨痕。灯座是块温润的老玉,被历代医者的手掌摩挲得泛起琥珀色的包浆,底座刻着的 “悬壶” 二字已有些模糊,却在灯光下透着沉甸甸的郑重。这团光亮不仅照亮了墙角的药柜,更将墙上那几幅药草图映照得愈发清晰 —— 那些泛黄的纸页原是用桑皮纸裱糊的,边缘已微微卷起,像被岁月吻过的唇瓣,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注解里藏着三代人的光阴。
最左侧那幅《千金翼方》残卷是师父年轻时手抄的,墨迹呈深褐色,笔锋如老松盘虬,“防风” 二字的长撇几乎划破纸背,想来是当年诊到急病时,蘸着浓墨仓促写下的。旁边添注的 “荆芥可代防风治外感初起”,笔迹娟秀却带着韧劲,是苏瑶三年前在南山采药时悟出来的 —— 那日山雨骤至,她躲在岩下发现被淋湿的荆芥竟有祛风奇效,归来时衣袍还在滴水,便迫不及待地补在了师父的注解旁。纸页右下角有片浅浅的水渍印,恰好在林小婉画的那朵小红花旁边,那是去年梅雨时节,小姑娘趴在桌上临摹药草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急得直掉眼泪,后来苏瑶用吸墨纸细细压过,倒留下了这片像云朵般的印记。
张思贞标注的那几处尤其耐人寻味,她总爱用削得极尖的铅笔,在易混淆的 “柴胡” 与 “银柴胡” 旁画小小的对比图:柴胡的根须像凌乱的发丝,银柴胡的断面却泛着珍珠样的光泽,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 “勿混用,前者疏肝,后者清虚热”。有次林小婉觉得这注解太严肃,偷偷在旁边画了只抱着药锄的小兔子,被张思贞发现后,两人围着纸页小声争执,最后竟在空白处合作画了幅药圃图,如今那片角落倒成了药庐里最热闹的风景。
墙角的药柜是用百年樟木打造的,柜体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樟脑香,混着药材的气息,成了最好的防虫剂。七十二个抽屉像列队的兵士般整齐排列,每个抽屉正面都贴着米白色的棉纸标签,上面的药名是用小楷写就的,笔锋间藏着苏瑶的细心 ——“当归” 二字特意加粗,只因林小婉总把 “当” 字写成 “尚”;“黄芪” 旁边画了小小的黄芪切片,免得张思贞与 “黄精” 弄混。这些标签大多被摩挲得有些发白,尤其是 “甘草”“茯苓” 这些常用药材的抽屉,标签边角已卷成了波浪形,露出底下新换过三次的痕迹。
最上层的三个抽屉总锁着,黄铜锁扣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左边抽屉里放着三十年的野山参,参须被细心地用红绸裹着,像位沉睡的老者;中间是麝香与牛黄,用特制的陶盒分装,盒盖垫着厚厚的桑皮纸防潮;右边则藏着苏瑶秘制的烫伤膏,那是用蜂蜡与獾油熬制的,去年林小婉在药圃被热油溅到,便是这药膏让她没留半点疤痕。这串钥匙苏瑶总系在腰间的络子上,络子是张思贞用蓝线编的,上面坠着颗小小的药铃,走动时会发出清脆的 “叮铃” 声,林小婉总说这是 “药神在说话”。
中间几层的抽屉总半开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药包。当归被切成薄片,断面泛着油光,带着浓郁的辛香;黄芪像晒干的树枝,掰断时能看到细密的纤维;甘草片则像蜜饯般诱人,林小婉常趁苏瑶不注意偷偷捏一片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能在舌尖萦绕半晌。靠近柜门的抽屉里放着炮制好的熟地黄,黑如漆、润如酥,那是去年重阳节时,苏瑶带着两个姑娘在药圃旁的石臼里捣了整整一下午的成果,如今打开抽屉,仿佛还能闻到当时蒸制时飘出的酒香。
最下层的抽屉没上锁,里面的药草标本是两个姑娘的宝贝。林小婉采的金银花标本系着艳红的布条,上面写着 “芒种日,采于东山坡,晨露未曦”,布条边缘还绣着小小的金银花;张思贞的薄荷标本则系着月白布条,标注着 “夏至,生于溪畔石缝,叶背有细毛”。有次两人采到同一种 “紫花地丁”,却因采集地点不同争论起来,最后苏瑶笑着让她们做成对比标本,如今那两株紫花地丁并排躺着,倒成了药庐里最生动的教材。
药柜前的案几上摆着铜制的药碾子,碾槽里还残留着昨夜碾的苍术粉末,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能看到粉尘在光柱里跳舞。旁边的青花瓷碗里泡着胖大海,圆滚滚的果实吸足了水分,像盏盏小小的灯笼。案几边缘有处浅浅的凹痕,那是去年林小婉捣药时,锤头不小心磕到的,当时她吓得脸都白了,苏瑶却笑着说:“这是药庐记下的故事,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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