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轮旁沾着半片干枯的叶片,细看竟是去年霜降时采的桑叶。想来是林小婉中午捣药时不小心带进来的,小姑娘总爱把各种新奇的叶子往碾槽里放,说要 “尝尝不同草木的味道”。苏瑶每次都笑着摇头,却从不会真的责怪,只在她跑开后,细心地将杂叶拣出来,连同那些被她捏碎的花瓣一起,埋进药圃的角落。
砚台就搁在药碾子旁边,端端正正的方形,墨池里还汪着半池浓黑的墨汁,表面结着层薄薄的膜,像蒙着层蝉翼。这砚是端溪老坑石,石眼处有天然的 “鸲鹆纹”,是师父临终前交还给苏瑶的,说 “医者笔底有千金”。此刻砚台边缘还沾着点淡墨痕,是苏瑶白天写药方时不小心蹭上的,她用指尖轻轻一抹,墨痕便淡了些,倒像给砚台添了颗小小的泪痣。
压在砚台下的药方还带着宣纸的脆感,墨迹洇透纸背,“防风一钱、桔梗二钱” 的字迹力透纸背,透着苏瑶独有的沉稳。右下角那个小小的笑脸却歪歪扭扭,圆圈的脸蛋被画成了椭圆,两点腮红用朱砂点得格外醒目,嘴角的弧线翘得老高,连带着旁边的空白处都被画了几朵小野花 —— 不用问也知道是林小婉的手笔。这姑娘总爱趁苏瑶不注意,在药方边角涂鸦,有时是只蹦跳的兔子,有时是朵歪脖子花,苏瑶从舍不得扔掉,都细心地收在樟木匣子里,说等将来姑娘们出师了,便是最好的念想。
“师父看,思贞师兄荷剪成星星啦!” 林小婉的声音从药柜那边飘过来,带着薄荷的清凉气息。张思贞嗔怪地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却忍不住跟着笑,剪刀开合的 “咔嚓” 声里,剪出的薄荷叶真的像碎星子般落在竹筛里。
苏瑶转过身时,林小婉正踮着脚把那张补好的药草图举到她眼前,小姑娘额角还沾着点金粉似的阳光,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像刚从田埂上跑回来的小鹿。那张纸是从旧账本上撕下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竖格,新鲜的金银花被细细压平,黄白相间的花瓣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气,贴在纸上时,连带着周围的字迹都仿佛活了过来。
“七月初七采于晒谷场边” 那行字,笔画像刚抽条的嫩枝般歪歪扭扭,“七” 字的弯钩几乎拐到了纸外面,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显然是记起采花那天的好天气。苏瑶指尖轻轻拂过花瓣,金银花特有的清香便漫了开来,混着林小婉发间的皂角香,竟比案上的熏香还要宜人。
“这花瓣压得周正,比上次的野菊强多了。” 苏瑶笑着点头,目光落在纸页左下角 —— 那里粘着片小小的蒲公英绒毛,想来是采花时不小心沾到的,此刻在灯光下轻轻颤动,像藏着个会飞的梦。她记得去年林小婉第一次学着做药草标本,把整株薄荷连根拔起贴在纸上,结果不到三天就发霉了,小姑娘当时哭得抽噎不止,还是张思贞悄悄帮她重新做了份,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张思贞这时已把线装书放在案上,深蓝色的布封面上绣着 “青囊秘要” 四个字,边角被磨得有些发白。她翻开泛黄的纸页,指着其中一行注解轻声道:“师父您看,这里说龙涎草生于阴湿岩缝,可我们上月在阳坡石缝里也采到了,根茎颜色更深些,药效似乎也更烈。” 书页上沾着些褐色的药渍,是常年翻阅留下的痕迹,空白处有几处朱笔批注,是苏瑶早年写下的辨析,此刻被张思贞用指尖轻轻点着,指甲缝里还留着捣药时染上的草绿色。
苏瑶凑近看时,发间的银簪在灯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她伸手取过案上的放大镜,镜片边缘缠着圈红绸 —— 那是林小婉去年见镜片总打滑,特意找镇上绣娘缝的。“你这孩子,倒比我细心。” 苏瑶笑着拨开书页,目光落在龙涎草的插图上,图中草叶细长如剑,根部却画得模糊,“当年你师祖爷批注时,许是只见过阴坡的品种。”
林小婉不知何时搬了张小凳凑过来,下巴搁在案沿上,盯着插图看了半晌:“那我们把阳坡的也画下来吧,我来画叶子,思贞师兄须!” 她说着就去摸案头的狼毫笔,却被墨汁沾了满手,急得直往围裙上蹭,倒把浅蓝色的粗布围裙染出几朵墨梅来。
张思贞赶紧取来干净的布巾,一边帮她擦手一边笑道:“先听师父说,画错了可要罚抄药经的。” 话虽如此,她却已悄悄铺开了张新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被她用清水调得恰到好处,浓淡正适合勾勒草叶的脉络。
檐外的晚风卷着暮色闯进来,油灯芯猛地跳了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地晃动着。苏瑶指着书页上的注解,细细讲述着龙涎草的药性变迁,声音混着窗外渐起的虫鸣,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林小婉的手指在纸上轻轻点着,数着金银花的花瓣;张思贞则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药篓里偶尔掉落的药草声交织在一起。
苏瑶的指尖在药草图边缘轻轻摩挲,浆糊的温热顺着纸页漫上来,混着金银花的淡香,像触到了林小婉方才贴花时的掌心温度。她抬眼时,油灯的光晕恰好落在两个孩子脸上,把张思贞垂着的睫毛照得透亮,那排细密的影子在眼睑下方轻轻晃动,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柳丝,每一次颤动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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