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在书院里的日子,课业虽如檐下滴雨,绵绵密密,她却总能在光阴的缝隙里,挤出些辰光来。不在书斋,便在那后院僻静处。小小一方空地,被她拾掇得齐整,成了她的心头宝。她俯下身,将一颗颗药籽儿,小心地埋进松软的土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草木:薄荷、地黄、三七……日子久了,那土里便顶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怯生生的嫩芽拱破土皮,一日日舒展、茁壮。莫愁常蹲在那儿,指尖拂过那油亮亮的叶片,看它们在微风里轻轻摇曳。那蓬勃的绿意,仿佛能顺着指尖,汩汩淌进心里去,驱散读书的倦怠,只余下满心满眼的生机与欢喜。
后来进了医馆见习,这侍弄药草的喜好,也随着她一同扎下了根。她央求爹娘,在那忙碌的医馆后院,也辟出一小片土。爹娘疼她,便允了。那小小的药圃,便成了她安放烦忧的净土。里头种着知母、黄芪,还有那最得她心的双花。双花好养,藤蔓攀援,绿叶成对而生,椭圆形的叶片对称得如同精雕细琢。待到花期将至,藤上便悄然冒出无数细小的花蕾,一簇簇,嫩绿如初生的豆芽,羞怯地藏在叶腋间。每每心头烦闷,莫愁便踱至此处,目光落在那翠生生的藤蔓上。看着看着,唇边便不自觉浮起一丝温软的笑意,祖母子璐当年吟咏双花的小诗,便如溪水般在心头流淌:
“纤纤细枝条,入地三两朝,
始有春雨顾,双花翠蔓摇。
不惜舍枝叶,解人痈疮消。
一朝远君去,顾看方恨少。”
彼时只觉词句清丽,如今身浸药香,亲历诊治病患的种种,她才真正品咂出诗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医者如这双花,何尝不是拼尽全力,舍却自身枝叶,只为消解他人病痛?祖母、二姨、娘亲……她们何尝不是如此?将最鲜妍的青春韶华,将康健的体魄,将无数本该安枕的夜晚,都舍了出去,换得病家痈疮消散,眉头舒展。这“不惜舍枝叶”的深意,如今在她心头,烙得滚烫。
莫愁还记得初学针灸术时的光景。夫子将一包银针分发下来,寒光闪闪,许多同窗都生了怯意,捏着针的手指微微发颤,对着布包里的棉团犹犹豫豫。唯独莫愁,目光沉静,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光洁的手臂。她捻起一根细针,屏息凝神,对着自己腕上的穴位便稳稳刺了下去。起初认穴并非分毫不差,针入肌肤的瞬间,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然而为了练出那份胆魄,练就那捻针提插时恰到好处的劲力,她对自己是下了狠心的。手臂上、小腿上,常常可见她练习留下的浅浅红痕。她咬着唇,一遍遍落下针去,仿佛那皮肉不是自己的。
娘亲小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日,她将一个精巧物事塞到莫愁手中。那是一只惟妙惟肖的耳朵模型,非金非玉,材质奇特温润,上面细细密布着无数小孔,每个孔旁皆用极细的墨线刻着穴位名称。“耳范”,娘亲这样唤它。爹爹莫珺也默默递过一个黄澄澄的铜人,经络如河流沟壑清晰镌刻其上,周身穴位更是星罗棋布,毫厘不爽。有了这两件宝物傍身,莫愁研习起经络穴道,果然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莫愁的药圃里,艾草长得最是泼辣。春末夏初,那灰绿色的植株便疯长起来,蓬蓬勃勃,几乎要溢出她的小圃。莫愁便寻个好日头,挥镰割下一茬。艾草摊开在洁净的竹席上,曝晒于晴空之下,渐渐褪去青涩,敛了水分,散发出特有的、带着微苦的浓郁药香。待干透,她便坐在廊下,细细地将枯叶摘下,只留那柔韧的艾绒。手指翻飞间,将那蓬松的艾绒搓捻成紧实的艾柱。亲手制的艾柱,燃起来烟气清淡,温煦持久,用着格外顺手。她将它们收在干燥的陶罐里,每次取出,都带着阳光和指尖的温度。
只一次,出了岔子。她为一位老妇人施艾灸。艾火温和,暖意融融,老妇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睡梦中,或许是灸处温热令皮肤微痒,老妇人无意识地抬手就要去拂。莫愁眼疾手快,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格挡。那灼热的艾柱,不偏不倚,正烫在她手背上。
“滋”的一声轻响,皮肉焦灼的剧痛瞬间炸开,火烧火燎。老妇人安然无恙,莫愁的手背上却迅速鼓起一片红肿。她强忍疼痛,立刻将伤处置于冰冷井水中反复冲淋。足足浸了半个时辰,那灼痛才稍稍缓解。然而一离了水,那红肿处竟鼓起一个晶亮亮的巨大水泡,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即破。她小心地涂抹上娘亲秘制的烫伤膏,每日里谨慎照料。那水泡先是胀满,继而颜色转深,变得浑浊,最后慢慢干瘪下去。约莫过了半月有余,焦枯的皮壳自然脱落,新生的肌肤粉嫩,竟未留下半点瘢痕。
莫愁抬起手,对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复原如初的肌肤,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清淡又了然的笑意。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亲历后的释然与感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烫伤的滋味,这愈合的历程,倒比那医书上冷冰冰的字句,真切得多了。” 指尖轻轻抚过那曾被灼伤的地方,仿佛触摸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医道真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