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岭深处的风,四季都带着草木的清气。莫愁便是在这药香与山岚里长到了及笄之年。她是莫珺与小桂的长女,莫家嫡亲的孙小姐,却全然不似高门闺阁里那些弱柳扶风的娇娥。
她的性子,像极了春日山涧奔涌的溪流,活泼跳脱,无拘无束。银铃般的笑声常常惊起檐下打盹的雀鸟,脚步轻快得仿佛踩着云朵,裙裾(纵然她更爱穿男装)翻飞间,带起一阵清风。唯有两件事,能让这山野精灵般的姑娘沉静下来:一是捧起那卷边泛黄的医书药典,杏眸低垂,纤指划过一行行墨字,神色专注得仿佛在与千年之前的先贤对话;二是坐在祖母子璐亲手创办的女子医馆诊室里,凝神为病患搭脉望诊。那时,她眉宇间便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沉静端方、令人信服的气度,依稀可见其祖母当年悬壶济世、处变不惊的风骨。平日里?那便似脱了缰的小马驹,比镇上最淘气的少年郎还要爽利几分,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没有她不敢的。
这日,天光破晓,薄雾如纱。莫愁早已收拾妥当。一身靛蓝色的细棉布男装短打,衬得她身姿挺拔利落。她将浓密乌黑的长发在头顶利落地挽了个男子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青竹簪固定住。背上半人高的竹篓,腰间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皮囊,里面是莫家特制的驱蛇虫蚁香囊,浓郁的艾草、雄黄、菖蒲混合的辛烈药香隐隐透出,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最惹眼的,是她手中握着的那柄奇特的药铲——通体乌沉沉的铁木为柄,一尺半长,一头是锋利的半月形铲刃,寒光闪闪,专为掘取深藏土中的根茎;另一头则是微微内弯的镰刀,刃口薄如蝉翼,用来割取藤蔓枝叶或坚韧的草茎。这“双头铲”,乃是她大伯父莫涵,这位心思奇巧的匠人,当年专为其父莫珺入深山采药所设计打造,兼顾实用与防身之能,如今成了莫愁心爱之物。
镇口老槐树下,已聚了四五位同样装束的年轻人。皆穿着医学院统一的靛青色棉布短褂,背负竹篓,腰间同样悬着莫家的香囊。他们是莫愁的同窗:沉稳寡言的李石,生得敦实,臂力过人;机灵活泼的赵婉儿,是医馆赵郎中的女儿;还有方才提及的陈生,身形瘦高,面皮白净,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执拗;以及两位家在本地的学徒,张虎和王小翠。见莫愁一身男装飒爽而来,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只笑着招呼:“莫师弟,可算来了!就等你领头呢!”山野采药,荆棘遍布,蛇虫出没,男装确实比繁复的罗裙便利太多。
众人对这位莫家小姐的敬佩,却远不止于此。医学院的解剖室里,那几副用上好楠木支架撑起的、光洁森白的人体骨骼模型,是学子们入门的第一道“鬼门关”。多少男儿初次面对,都难免腿软心慌,背脊生寒。唯有莫愁,仿佛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她敢在夜深人静、烛火摇曳之时,独自一人留在那空旷阴冷的解剖室,将散落一地的二百零六块人骨,一块块、一根根,按照图谱精准地拼接、复位,动作沉稳利落,眼神专注澄澈,如同在完成一件最精密的榫卯木工。那喀啦喀啦的骨节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旁人听得头皮发麻,她却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之意。这份胆识,令同窗们私下里咂舌不已,暗暗钦服。
一行人出了镇子,踏上蜿蜒入山的羊肠小径。晨露未曦,打湿了鞋袜裤脚,带来沁人的凉意。山风穿过林隙,带着湿润泥土的芬芳、腐殖质的微酸,以及千百种草木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清新药香。头顶树冠浓密,筛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鸟雀在看不见的枝叶深处婉转鸣唱,更添几分幽静。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赵婉儿清脆的嗓音起了个头,众人便跟着哼唱起古老的采药歌谣。歌声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远。莫愁走在最前,手中的双头铲时而如灵蛇探出,镰刀轻挥,割断缠绕的藤蔓荆棘;时而铲刃轻巧地插入湿润的泥土,手腕一抖,一株完整的柴胡或丹参便带着泥土的芬芳落入篓中。她步履轻捷,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崎岖山路是她家的后院。
汗水渐渐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衣衫,贴在身上,微痒。但收获的喜悦和山野的自由气息,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竹篓渐渐沉重起来,里面躺满了车前草、益母草、夏枯草、金银花、连翘等常见的草药。莫愁一边走,一边指点同窗辨识:“瞧这株半边莲,花只开半边,性味辛平,清热解毒,利水消肿,治蛇虫咬伤有奇效,捣烂外敷最好……这丛叶下珠,叶片背面缀满小珠,苦凉,能清肝明目,治小儿疳积……”
山路愈发陡峭难行。转过一道如巨斧劈开的险峻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却又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前方是一面几乎直上直下、高达数十丈的绝壁!峭壁如刀削斧劈,岩石裸露,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苔藓。而就在那云雾缭绕、飞鸟难渡的上半段,几簇青黄相间、形如凤凰尾羽的植物,正牢牢吸附在嶙峋的石缝中,迎风舒展——正是名贵珍稀的野生铁皮石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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