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阿翠递来的茶盏,指节被瓷壁冰得发疼。
炭盆里的火星子又炸了,劈啪一声,在窗纸上灼出个小窟窿,风裹着夜露灌进来,我喉间一痒,偏生要咬着帕子忍——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可不能让赵文渊的人瞧出半分异样。
"姑娘?"阿翠蹲在我脚边添炭,铜铲碰着炭块的轻响里,她压低声音,"门房说赵大人的马车进东华门时,车帘被风掀起,里头坐着个穿青灰短打的,手里攥着个黄绸包——像极了内廷传旨用的封匣。"
我猛地攥紧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刺得掌心生疼。
柳清荷在梦中哭嚎的声音突然炸响:"赵大人说只要烧了那堆破书,我爹就能当礼部侍郎!"礼部管着天下学政,赵文渊要毁的,是探春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女子学府里的典籍——那些抄录的女则、算学、农桑札记,还有我偷偷让人誊的《天工开物》简本,哪一本不是要了老古董们命的"妖书"?
"去叫三姑娘。"我把茶盏往案上一搁,瓷底磕出脆响,"再让小霞去前院找周瑞家的,调八个精壮婆子守着学府后墙——赵文渊要烧书,必定走水路,后墙临河,船能直接靠岸。"
阿翠刚掀开门帘,探春的裙角就扫了进来。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得急,额角还沾着星点墨迹:"林姐姐,我刚收到西直门外庄子的飞鸽传书,赵文渊的族弟今早雇了二十车炭,说是要给祖祠取暖——可祖祠在南边,炭车却往城东去了。"
城东?
学府正东边是片废木料场。
我扶着桌沿站起来,喉间腥甜直往上涌,偏要笑着拍她手背:"三妹妹早有准备?"
探春从袖中摸出个铜哨,指腹蹭过哨身刻的缠枝莲:"我让平儿调了十二名女卫,扮作卖花担子守在学府四门。
方才又让宝蟾去通判衙门递了状子,说学府进了贼——等赵文渊的人动手,官差正好'路过'。"
她话音未落,廊下突然响起清越的磬声。
妙玉掀帘进来,素白道袍沾着夜露,腕间串珠泛着冷光:"赵文渊的梦魇裹着怨气,我在他酒里下了安神散,可他今夜必定要对梦玉动手。"她伸手按住我腕上的玉,凉得像块冰,"梦玉之力剩不足两成,你若强撑着入梦,怕是要油尽灯枯。"
我望着妆匣里透出来的微光,那抹幽蓝像要烧穿锦缎。
前日在梦中,柳清荷拽着我衣袖哭:"赵大人说只要我把学府的钥匙模子给他,就保我爹升官——可我爹根本不知道,那些炭车装的不是书,是火药!"
"我必须进去。"我反手握住妙玉的手,"他梦里藏着构陷忠良的证据,还有联络八皇子的密信。"
妙玉的睫毛颤了颤,道袍下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突然松开我,转身从锦囊里摸出张黄符,指尖掐诀按在我额间:"我用梦结界护住你识海,但若有异动,我立刻拉你出来。"
阿翠突然扑过来,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苦得我直皱眉。
她红着眼圈扯我衣袖:"这是我娘临终前给的续梦丹,能吊半柱香的命——姑娘若觉得撑不住,咬碎舌尖,疼能把你撞回现实。"
我摸着喉间的药丸,甜腥的药汁漫开。
窗外的竹影被风揉碎,像无数只手在抓挠窗纸。
我闭着眼靠在软枕上,腕上的梦玉突然烫得惊人,恍惚看见自己的神识飘起来,穿过雕花窗,往赵文渊下榻的驿馆飘去。
赵文渊的梦境里飘着股腐臭味。
我站在青石板路上,看他穿着六品官服,正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塞金叶子:"张大人,这是扬州盐商的孝敬,您老收着,那批女学的书......"
"赵大人好雅兴。"我故意放重了声音,玄色判官服从袖底涌出来,腰间的生死簿哗啦翻开,"扬州盐引案,你吞了三十万两;去年秋闱,你卖了七个举人名额;还有八皇子给你的密信......"
赵文渊猛地转身,脸上的肥肉抖得像筛糠。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茶桌,茶盏碎在地上:"你...你是鬼差?
我、我给城隍庙捐过香油钱!"
"捐钱就能抵消人命?"我翻到生死簿最后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被他逼死的考生名字,"周生投了护城河,李娘子为救丈夫撞了公堂柱子——你倒说说,哪笔账能勾?"
他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响:"大人饶命!
我这就把密信交出来,求您别带我走......"
我盯着他额角的冷汗,看他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的密信上盖着八皇子的私印。
正要伸手去拿,突然一阵刺痛从腕间传来——是妙玉在拽我回现实。
我是被剧烈的咳嗽惊醒的。
阿翠正拿帕子给我擦嘴角的血,妙玉攥着我的手直发抖:"你在梦里待了三个时辰,梦玉的光都快熄了。"
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
远处传来早朝的钟声,我听见小丫头在廊下叽叽喳喳:"赵大人今早坐轿去皇宫,走路都打摆子,像被抽了魂似的!"
果然,未时三刻,探春举着个明黄封匣冲进屋。
她发簪歪了,脸上却亮得像团火:"皇帝召赵文渊问话,他竟当场跪在金銮殿上,把梦里的事全招了!"她掀开封匣,里面躺着道朱批圣旨,"御批下来了——'女子可学,亦可治',全国要设女子义学,我们的学府要当范本!"
我望着那道圣旨,眼前突然模糊起来。
妙玉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把你最后一点神识封进了梦影卷轴,等你醒了,还能再用一次。"阿翠的手在我脸上抹来抹去:"续梦丹只能撑七日,姑娘你得撑住啊......"
我想笑,却连嘴角都抬不起来。
意识渐渐沉下去时,腕上的梦玉突然发出暖光。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镜中映出个身影——和我生得一模一样,却穿着月白衫子,眉眼间带着股我没有的利落。
她指尖轻点镜面,声音像春蚕食叶:"梦断梦续,皆由我执。"
最后一点光消失前,我听见阿翠的哭声:"姑娘!梦玉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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