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刚抵码头,潮腥的热浪便裹着吆喝声一齐涌了上来。
“——活蹦乱跳的梭子蟹咧!”
“——石首鱼、鲳鳊鱼,早上刚起网!”
悦郎把斗笠往后一推,鼻翼翕动,眼睛瞬间亮了:青云村是内陆,海鲜甚少,如今满坑满谷的海味,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座金矿。
她先在一筐无人问津的乌漆墨黑“海草”前蹲下。
“老丈,这怎么卖?”
“小哥要这?...给十文全拿走!这玩意儿腥得冲,猪都不吃。”
悦郎笑眯眯地掏出一粒碎银:“连筐送我,如何?”
老丈欢天喜地,只当冤大头。
紧接着是鱿鱼——渔民嫌它须子多、难收拾还腥也难吃,悦郎却一口气包了三条,又要了四只青壳大蟹、两斤大虾,另加一块巴掌大的干贝。
她让挑夫把东西抬去岸边最高的一座三层酒楼——“望潮楼”。楼外挂红灯,挑出的幡子上绣着金线“东海第一味”,一看就贵。
掌柜的原在打算盘,见一个布衣少年拎着一堆“下脚料”闯进来,眼皮都没抬。
少年把银锭往柜台上一扣:“借灶房半个时辰,油盐酱醋另算,可愿?”
银锭是十两的足色官宝。掌柜的嘴角立刻翘成月牙:“小爷里边请!灶头空着,火夫小徒随您使唤!”
悦郎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得晃眼的腕子。火夫暗暗咋舌:谁家公子生得如此细皮嫩肉?
她先处理海草——用清水泡发,滚水里滴几滴醋去腥,三两下切成一指宽的丝;蒜末、姜丝、小磨香油、陈醋、少许糖一拌,翠生生的一盆凉拌海带丝先出了锅,清香冲得火夫连打喷嚏。
接着是香辣蟹。青壳蟹对半剁开,刀背拍裂蟹钳,热锅下重油,姜蒜、干辣椒、花椒爆香,蟹块滚进去翻匀,再淋一勺自家酿的豆瓣酱,“滋啦”一声,红油翻滚。悦郎抬锅颠火,火光映得她半边脸都是霞色。最后一勺糖提鲜,撒把青葱,一锅赤红喷香的蟹便轰轰烈烈上了盘。
盐水虾更利落:活虾直接滚水里丢几片姜、几根葱、一撮粗盐,片刻即起。壳色青亮,肉头弹牙。悦郎把虾捞进冰水里一激,虾肉瞬间收紧,再摆成孔雀开屏状,中间搁一碟自调的芥末酱油。掌柜的在门口探头,喉结滚动——他自诩吃遍东海,却从未见过如此利落又张扬的做法。
三道菜端上楼,悦郎拣了个临窗小桌自斟自饮。凉拌海带丝入口爽脆微辣,一解海风黏腻;香辣蟹吮指回甘;盐水虾蘸了芥末,冲得她泪花闪闪又直呼过瘾。
掌柜的亲自托着两壶冰镇酸梅汤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公子,这三味新菜可愿割爱?老朽愿出纹银一百两购食谱!”
悦郎咬着蟹钳,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只买其中一道。”
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剩余两道?”
“另算。”悦郎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或者掌柜替我免了今日酒菜,再把这几道菜每日所得的三成纯利折给我,为期三月,如何?”
掌柜的眼前登时浮现出一座白花花的银山,咬牙:“成!”
这边刚谈妥,楼梯口忽然投下一道修长人影。
那人一袭墨青长衫,腰束素银带,袖口以极淡的银线勾出海水江崖纹。眉目疏朗,唇薄如裁,偏偏眸色极深,像搅碎的夜色。
悦郎一口芥末虾差点呛住——这张脸,化成灰她也认得:
沐明轩,都认识这些年了,嘿嘿。
只不过此刻他眼里全是陌生。
沐明轩原本只是被香辣蟹的红油香气勾上楼,却在看清窗畔少年的一瞬,心里无端起了涟漪。
那少年眉目英秀得过分,可最摄人的是那股子懒洋洋的鲜活劲儿:一只脚踩在条凳上,袖口半卷,露出细瘦伶仃的腕骨,指尖沾了红油,正漫不经心地吮指。
仿佛山海浩荡,他只在意眼前这一口鲜。
沐明轩从不与人拼桌,今日却破天荒开口:“兄台,可愿同坐?”
悦郎心里“啧”了一声——沐明轩认不得她,也对,悦郎的脸嘛。
于是她抬手,笑得牙尖嘴利:“坐。再添副碗筷!”
沐明轩落座,先夹了一块香辣蟹。蟹壳一掰,红油顺着指缝滴落,他却眉也未皱,咀嚼两下,眼底倏地亮了:“豆瓣酱里加了陈皮?”
悦郎挑眉:“舌头倒刁。”
沐明轩笑而不语,又尝了一只盐水虾,蘸芥末时略顿,仍是面不改色地咽下,末了轻吸一口气,“好冲。”
那尾音微微上扬,像钩子。
掌柜的极有眼力见,亲自端来新菜:芙蓉扇贝、金丝鱼翅羹、炙牛肉,一色儿往桌上摆。
悦郎眼珠一转,拿筷子拨了拨牛肉:“掌柜的,这碟算你送的,可不算分成。”
掌柜的哭笑不得:“小爷您说了算。”
沐明轩侧目,唇角微弯:“原来这三味新菜是公子手笔?”
“小本买卖,糊口而已。”悦郎大言不惭。
沐明轩垂眸,取帕子拭指,声音极轻:“可我看公子不像行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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