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的水汽裹挟着生死特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厚重的檀香,燃烧的酥油,以及无法驱散、顽固粘附在鼻腔深处、近乎实质的焦肉与骨骼焚烧的味道。
林梓明站在瓦拉纳西的玛尼卡尼卡河坛边缘,脚下是湿滑、被千万次火葬熏得黝黑的石阶。眼前,是印度教生死轮回最直观、最震撼的舞台。
几十座柴堆沿着河岸高低错落,橙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裹在素白棉布中的躯体,噼啪作响。浓烟滚滚升腾,扭曲着融入铅灰色的天空,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
焚尸工们,那些被称为“多姆”的贱民,**着黝黑精瘦的上身,面无表情地在火堆间穿梭。他们用长竹竿熟练地翻动着燃烧的柴薪和焦黑的遗骸,火星如暴雨般溅落在浑浊的恒河水面上,瞬间熄灭。空气灼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灰烬。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冰冷而荒谬:这些忙碌的身影,他们自己最终的归宿,是否也在这同一片跳动的火焰和永恒的浓烟之下?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最终也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
林梓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鞋跟却碾到了一小片硬物。低头看去,是半块焦黑、蜷曲的脚趾骨,不知是被水流还是脚步带到了这里。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他慌忙移开视线,目光却鬼使神差地投向不远处一堆刚熄灭不久、仍在幽幽冒着青烟的灰烬。
那堆灰烬显得格外高大,边缘还残留着未曾燃尽的粗大木柴,黑黢黢的。灰白的余烬像一层厚厚的、不祥的雪,覆盖着下面的一切。
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他避开焚尸工麻木的目光,踩着滚烫的地面,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巨大的灰烬。
高温隔着鞋底传来。他屏住呼吸,弯腰,犹豫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试探着插入那层松软滚烫的骨灰。
突然!
指尖触到的不是灰烬的虚无,也不是木炭的坚硬。
那是一种冰冷、滑腻、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像是一块刚从恒河深水里捞起的、浸透了死亡的石头。
他的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本能驱使他猛地抽手,但那冰冷的东西反应更快!一只瘦小、冰冷、滑腻得如同蛇皮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食指和中指!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绝望。
“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冲口而出,他拼命甩手,但那冰冷滑腻的“东西”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锁住他的手指。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发力向后一拽!
哗啦!
灰烬被扯开一个豁口。
一个身影,一个瘦小得惊人的身影,如同破茧而出的诡异幼虫,裹挟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碎骨,从灰堆深处被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呃……呃……”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抽气声。那是个女孩,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浑身覆盖着一层灰白相间的骨灰,像刚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她身上那件原本可能是彩色的破烂纱丽,此刻焦黑褴褛,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但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脸!
她脸上没有眼睛!
本该是眼眶的位置,覆盖着密密麻麻、细小而反光的暗绿色鳞片!这些鳞片紧密排列,如同冷血动物的眼睑,牢牢封死了通往灵魂的窗口。只有两道细细的、凝固的血痕,从鳞片覆盖的眼眶边缘蜿蜒流下,在布满灰烬的脸上冲出两道可怖的沟壑。
她似乎被火堆的余温和刺目的光线灼伤,那只紧抓我的冰冷小手终于松开,双臂本能地抬起,徒劳地想要遮挡脸上那非人的“眼睛”。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非人的、如同蛇类吐信般的“嘶嘶”声。
“你是谁?!”我声音嘶哑,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和一种荒谬的怜悯在脑中激烈交战。她是人是鬼?是怪物还是受害者?
女孩猛地一震,覆盖着鳞片的“眼窝”转向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冷的鳞甲看到我。她干裂、沾满灰烬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却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模仿蛇类的嘶嘶尾音:
“湿…湿婆之蛇…要我死……”她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他们…拿我…喂尸鱼……”
“湿婆之蛇?”这名字像淬毒的冰锥刺入我的神经。瓦拉纳西迷宫般的小巷里流传的恐怖传说瞬间涌入脑海——一个控制着乞儿、扒手、器官买卖和一切地下肮脏交易的庞大黑帮,如同潜伏在圣城阴影里的毒蛇,他们的标志就是扭曲的蛇形。
女孩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鳞片覆盖的眼窝下方肌肉扭曲,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嘶……冷……水……”她断续地呻吟,身体筛糠般发抖,灰烬簌簌落下。
喂尸鱼?这地狱般的意象让我胃部痉挛。看着她痛苦蜷缩的幼小身体,那覆盖鳞片的空洞眼窝,一个声音在脑中炸响:不能把她留在这里!留在这堆她刚刚爬出的灰烬旁!留在这个要拿她喂鱼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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