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初冬,湿冷浸透骨髓,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伊万·伊万诺维奇那件过于单薄的旧外套,直钻进他的骨头缝里。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这座以运河和苦难闻名的城市,涅瓦河吹来的风裹挟着铁锈、劣质煤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在“红色锻锤”机械厂巨大的铸铁厂门缝隙间呼啸穿梭。那声音,宛如一个垂死巨兽在肺腑深处发出的嘶鸣。
伊万攥紧了口袋里那张印着“三级技术员”字样的薄纸——它既是通行证,也是某种无形的枷锁。他随着沉默的灰色人流挤过那道森严的门禁。岗亭里,穿制服的门卫活像一尊用劣质蜡油浇铸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转动一下,浑浊、粘滞,毫无生气地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伊万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短暂停留,冰冷滑腻,如同一条死蛇擦过皮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加快了脚步。
车间内部的景象更加非人。空气被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所统治——巨大的冲压机如同癫狂的巨人,一次次将沉重的铁砧砸向通红的钢坯,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刺目的火星瀑布和肉眼可见的冲击波,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颤抖。油腻的齿轮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咬合、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浓重的机油味、冷却液刺鼻的化学气味、还有弥漫在蒸汽管道缝隙里那若有若无的、类似变质血液的腥甜,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瘴气,紧紧包裹着每一个在此劳作的人。
伊万被分配到装配车间,负责将传送带上无穷无尽滑来的金属部件拧紧、组合。他的师傅,一个叫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男人,有着一张被机油和岁月共同侵蚀成沟壑纵横的脸,头发稀疏灰白,像粘在头皮上的一层霉斑。格里戈里的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机器,眼神却空洞地穿过轰鸣的机器,投向车间尽头那片永远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对伊万的到来,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认可。
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当那凄厉刺耳的汽笛声终于撕裂了车间里的金属噪音,宣告着午休的短暂降临,伊万几乎虚脱,手指因持续用力而僵硬麻木。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跟随格里戈里和另外几个同样沉默的工人,走向厂区深处那座巨大的、仿佛由生铁浇筑而成的食堂。食堂大门洞开,里面涌出的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股更为浓烈、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煮得过烂的卷心菜散发出**的酸馊味,廉价油脂在高温下反复煎熬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如同铁器在潮湿土壤里缓慢锈蚀的腥气,浓得化不开。
食堂内部高大敞亮却压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虚弱,无力驱散角落里堆积的浓重阴影。一张张笨重的长条木桌油光发亮,不知浸透了多少年的油污和汗水。人们沉默地排着长队,领取食物。伊万端着沉重的铁皮餐盘,上面盛着可疑的灰绿色浓汤和一块颜色深褐、质地坚硬如木头的肉排。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格里戈里和另外几个装配车间的工人——一个脸颊瘦削、眼神游移的年轻人谢尔盖,一个身材矮壮、沉默如石的安德烈,还有一个面色苍白、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女人柳德米拉——也端着盘子围坐过来。
咀嚼声、汤匙刮擦餐盘的刺耳声响,构成了短暂的背景音。沉默如同粘稠的油脂,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伊万努力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融入其中。
打破这压抑沉默的是谢尔盖。他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伊万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刻意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嘿,新来的,伊万,对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故作亲热的沙哑,“打哪儿来的?乡下地方?”那“乡下地方”几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伊万抬起头,喉咙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是的。从……诺夫哥罗德那边的小镇来的。”他报出一个真实的地名,话一出口,心里却莫名地揪了一下。
“哦?诺夫哥罗德?”谢尔盖的眉毛夸张地挑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奇闻,“那地方可不算近。家里做什么的?能把你送到圣彼得堡来,不容易吧?”他的目光像探针,在伊万脸上逡巡。
伊万感到几道视线同时聚焦在自己身上。格里戈里依旧垂着眼,专注于用叉子戳着那块坚硬的肉排,仿佛那是世上最难解的谜题。安德烈像块沉默的石头。柳德米拉则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竟隐隐反射不出任何光泽,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伊万。他感到一阵燥热,手心开始冒汗。他想起了家乡小镇的闭塞,想起了父母那点微薄的薪水,想起了临行前母亲眼中深藏的忧虑和父亲沉默的拍肩……一种混杂着自卑和不愿示弱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嗯……父母都是普通人。在……在地方上的小单位里做点事。很普通。”他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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