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丁府门前那条平日里还算宽敞的街道,此刻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乌泱泱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怕是有大几十辆!清一色是蒙着厚厚油布、吃重极深的大车,车辙在青石板路上压出深深的印痕。拉车的骡马喷着粗重的白气,车夫们沉默地守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铜钱的金属气息、牲口的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抑感。
温雅楠和丁志文闻讯赶到门口,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阵仗惊了一下。
李纲的管家,一个面色同样憔悴的中年人,看到温雅楠出来,急忙小跑上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的见过温典史大人!我家相爷……按约定,命小的将东西送到了。”他双手奉上一份厚厚的清单,“这是所有钱款的收据明细,请您……安排人验收、签字,小的也好回去……向相爷复命。” 管家的话语恭敬,但眼神深处却藏着巨大的忧虑。
温雅楠的目光扫过那望不到头的车队,心中已然明了。三百万贯!短短两日!李纲这是拼了命才从赵家父子那铁公鸡身上生生抠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郑重地对管家拱手回礼:
“老相国真乃信人!一诺千金!温某佩服!” 随即转头,声音清朗地命令道:“来人!安排车队,即刻前往汴京昌隆总号,清点交接!不得有误!”
吩咐完毕,温雅楠再次转向李府管家,语气诚挚:“辛苦李管家了,请代温某向老相国问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拱手,一句“问好”,却让李府管家浑身一震,几乎要跪下去!他慌忙侧身避开,连连摆手,声音带着惶恐:“不敢!不敢当典史大人之礼!折煞小人了!小的……小的定当转达!”
他惶恐是有原因的。在这个时代,文人地位崇高,士农工商等级森严。温雅楠身为靖王麾下、名满天下的昌隆社典史,身份何等尊贵?莫说对他一个丞相府的管家,便是对一个寻常的童生秀才行礼,那都是极其罕见的逾制之举!管家再得脸,终究是奴籍,而温雅楠,是实实在在的“官身”(尽管是王府属官),是士人阶层!这一礼,分量太重!
温雅楠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他更知道,李纲自那日从宫里要回这三百万贯后(过程之艰难血腥,他几乎可以想象),便心力交瘁,吐血昏迷,如今已是卧床不起,生死难料。他深知,以李纲的立场和操守,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他们靖王一系站在一起。那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是士大夫的清流风骨决定的。
然而,这并不妨碍温雅楠发自内心地尊敬李纲这个人,尊敬他这种近乎殉道般的品格!
温雅楠混迹于权力场多年,见惯了政治人物的嘴脸。他们大多精于算计,权衡的是家族、派系、自身权力的根本利益。为了这些利益,妥协、牺牲、交易是家常便饭。什么君臣大义、父子亲情、兄弟手足,甚至结发妻子、亲生骨肉……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都成了可以衡量、可以交换、甚至可以舍弃的筹码!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夫妻反目,史书上还少吗?
像李纲这样,明知是飞蛾扑火,明知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却依然为了心中那份“忠君爱国”的信念(哪怕在温雅楠看来这“君”根本不值得),为了社稷苍生(这点温雅楠是信的),甘愿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和清誉去践诺的人……实在是太难得!太罕见了!简直是浑浊泥潭里的一块无暇美玉!
温雅楠这一礼,不是给李府管家的,是给那位躺在病榻之上、油尽灯枯的老丞相李纲的!是对这种纯粹到极致、也悲壮到极致的品格的最高敬意!
李府管家带着签收的凭据,心事重重地匆匆离去。而李纲,此刻确实已陷入昏迷,病情凶险。急火攻心,加上长年累月的积劳成压,以及这两日为了逼出那三百万贯所承受的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屈辱,彻底击垮了这位老人。一口淤积多年的心头血喷出后,他便人事不省,气息微弱。
昌隆社的反应极快。温雅楠亲自过问,立刻派人送来了两株品相极佳的百年老山参,根须完整,药香浓郁,是吊命的无上珍品。更难得的是,他动用了靖王府的关系,请动了当世顶级的明医——杨介老先生!
杨介的大名,杏林之中无人不晓。他医术通神,尤精外科与解剖。当年,正是靖王杨靖以极大的诚意和尊重,将他请到了登州。不仅为他开设了占地数十亩、设施精良的“济世医馆”,更全力支持他创立了“登州医学院”,广收门徒,传授医术,研究病理,革新医技。杨介也不负所望,在登州潜心着述,其正在编撰的《存真环中图》,以精密的观察和绘图,详细描绘人体脏腑经络,堪称划时代的巨着,极可能是中土最早系统、精确的人体解剖图谱!杨介在登州,已不仅仅是名医,更是一代医学宗师。
以李纲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是请不起名医。但能请动如今身份超然、常驻登州、轻易不再为权贵出诊的杨介老先生亲临汴梁,这份心意和能力,就绝非寻常权贵可比了。这既是昌隆社对李纲践诺的回应,也是温雅楠个人对这位老丞相的最后一份敬意。
杨介的到来,给绝望中的李府带来了一丝希望。这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没有过多寒暄,立刻为昏迷的李纲诊脉施针,神色凝重。窗外,运送三百万贯的车队喧嚣似乎还未散尽,而屋内,一场与死神的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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