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将军》
村东头老槐树下的水塘总飘着层薄绿,白将军就站在塘埂最高处。它脖颈挺得像杆标枪,翎羽在风里簌簌响,琥珀色的眼珠斜斜睨着蹲在柳树下的我。
"这鹅通人性。"二伯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在纸上游走成蜿蜒的河,"去年春上,隔壁老王家的鸡被黄鼠狼拖走,是它追着咬断了那畜生的尾巴。"
我捏着半块麦饼的手紧了紧。三天前我背着帆布包进村时,白将军就带着三只母鹅列阵在桥头。它展开翅膀拍得噼啪响,喉间滚出浑浊的警告,鹅掌把青石板刨出细碎的白痕。要不是二伯举着竹篙喝止,我恐怕要顶着一身鹅粪逃进堂屋。
"它是头鹅。"二伯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落在泥地上,"三年前从集上买回来的雏,现在管着一塘的鹅。"
我趴在窗台上看。白将军总比别的鹅高出半个头,翎羽白得发蓝,在阳光下泛着瓷光。别的鹅扎堆抢食时,它独自站在塘边的青石上,偶尔伸长脖子唳一声,塘里的鹅群便像被风吹动的稻浪,齐刷刷地摆向另一边。
清晨总能听见它的叫声。不是那种含混的嘎嘎声,而是清亮的唳鸣,像块石头砸进晨雾里。二伯说它在叫早,天不亮就站在塘埂上,直叫到第一缕光爬上东边的山尖。等二伯扛着竹篮去割鹅草,它便领着鹅群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像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我蹲在屋檐下看雨,看见白将军突然竖起脖子,翎羽炸成蓬松的一团。它朝着竹林的方向冲过去,鹅掌踏过积水溅起细密的银花。三只母鹅跟在后面,却被它猛地转身呵退。
竹林里窜出条黄狗,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嘴角挂着涎水。是村西头老刘家跑丢的那条野狗,前几天就听见有人说它在偷鸡。此刻它盯着塘边那只掉队的小鹅,爪子在泥里刨出深坑。
白将军扑了上去。它飞得不算高,却像块白色的石头砸在黄狗背上。黄狗惊得吠起来,转身去咬,白将军已经灵巧地躲开,用坚硬的喙狠狠啄向狗鼻子。我听见狗的哀嚎混着鹅的唳鸣,雨水把声音泡得发沉。
二伯举着扁担冲过去时,白将军的翅膀正在流血,殷红的血珠混着雨水滚进泥里。黄狗夹着尾巴逃了,它却还站在原地,脖颈依旧挺得笔直,直到确认小鹅钻进鹅群,才轰然倒在塘埂上。
"得给它缝几针。"二伯用布巾按住它流血的翅膀,它居然没挣扎,只是偏过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珠里映着雨丝,"这鹅,是个犟种。"
我蹲在旁边递针线,看见它脖颈上的肌肉在轻轻颤抖。二伯的手很稳,穿针引线时,白将军突然伸长脖子,用喙碰了碰我的手背,凉丝丝的。
伤好后它的翅膀歪了点,再也飞不起来了。但每天清晨,塘埂上依旧能听见它的唳鸣,只是比从前沙哑些。鹅群还是跟着它,连新孵出的小鹅都知道,跟着那只歪着翅膀的白鹅准没错。
离开村子那天,我背着帆布包走过桥头。白将军带着鹅群站在塘边,没有拍翅膀,也没有刨石板。它只是看着我,脖颈慢慢弯下来,在水面上点了点,像在道别。
车开出很远,我回头望,还能看见那团白影站在塘埂最高处,像枚不会褪色的钉子,钉在绿汪汪的田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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