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从梯子上下来时,看见他们正往药篓里装东西。张思贞把防潮的油纸包得方方正正,林小婉则在清点银针,每一根都用软布擦得发亮。晨光在他们身上流动,像镀了层金,让她忽然觉得,这药庐里的时光,终究是要流转下去的。
竹帘再次被风吹起,这一次,苏瑶没有去扶。她望着两个孩子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师兄临终前说的话:“瑶儿,医者之路,从来不是一个人走的。” 风里带着艾草的清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的皂角味,让她觉得眼眶发热,却笑着眨了眨眼。
原来有些牵挂,不必说出口;有些传承,早已融在日复一日的煎药、晒药、识药里,像这药庐里的晨光,旧的去了,新的又来,总也不会断。
苏瑶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瓷碗与木桌相撞发出轻响。她原是想斥责他们不知瘟疫凶险,那些染了病的村民浑身发疹,咳出来的痰带着血丝,稍有不慎便会被传染。可话到嘴边,却瞥见张思贞腰间挂着的铜药铃 —— 那是她去年亲手铸的,铃舌里嵌着防瘴气的雄黄,此刻正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晃动。
“西厢房第三只木箱里,有两件新做的蓑衣。” 苏瑶起身时带起一阵药香,她的裙角扫过墙角堆着的陈皮,那些晒得蜷曲的果皮簌簌落了几片。“思贞记得把硫磺粉包进锦囊,林小婉多带些艾草绒,夜里宿在破庙时,烧着能驱虫。”
她的声音不自觉放软,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当年师父也是这样,明明眼圈红得像浸了血的苏木,却偏要板着脸清点她的行囊。直到她走出三里地,还听见身后传来铜铃叮当 —— 师父竟悄悄跟了一路,直到看见她平安过了瘴气林才转身。
张思贞的喉结用力滚了滚,他忽然想起上月暴雨夜,撞见师父在丹房煎药。那时窗外的雨砸得瓦檐噼啪响,师父握着药杵的手浸在药汁里,指缝间全是裂开的血口子,却仍不肯歇。林小婉的眼眶早红了,她望着师父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明白那些被她抱怨过的严厉 —— 教他们辨识毒草时,非要让他们蒙眼闻味;练针灸时,先在自己手臂上扎满细针示范。
“师父的脉息比去年虚了。” 林小婉凑到张思贞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柳。昨夜她起夜时,看见丹房的灯亮到寅时,窗纸上师父的影子佝偻着,像株被霜打过的芦苇。张思贞攥紧了手里的药锄,那是师父用三十年的枣木为他们削的,柄上还留着被掌心磨出的温润弧度。
苏瑶正往他们的药篓里塞着油纸包,陈皮、茯苓、当归…… 每样都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她忽然停下手,指尖触到个硬纸包,里面是去年冬天晒的干姜。那年林小婉染了风寒,咳得整晚睡不着,她便是用这干姜煮了红糖茶,守在床边喂了三夜才好转。
“这包九制黄精你们带着。” 苏瑶把纸包塞进林小婉怀里,那温热的触感让少女想起无数个冬夜,师父把暖炉塞进她被子里的温度。“每日晨起嚼三粒,能补气。”
张思贞忽然 “噗通” 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师父,弟子定会护好师妹,绝不让您担心。” 他背上的药篓里,还躺着上周为师父采的野蜂蜜,本想等师父生辰时酿蜜酒,如今看来,只能等回来再补上了。
林小婉也跟着跪下,她膝头的青布裙沾着今早新摘的苍术碎屑。“师父放心,我们每日都会用苍术熏衣,绝不让瘴气沾身。” 她忽然想起昨日整理药书时,发现师父在《瘟疫论》的扉页上写着:“医者仁心,非独善其身,更要兼济天下”,字迹力透纸背,边角却被摩挲得发毛。
苏瑶转身去翻木箱时,袖口扫过药架,一串晒干的佛手柑轻轻晃动。那是三年前两个孩子刚来时挂的,如今已从金黄变成深褐,却仍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她取下蓑衣的手顿了顿,那针脚细密得很,是她去年冬日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的,针脚里还嵌着没褪尽的药香。
“这蓑衣里絮了艾草,” 苏瑶把蓑衣搭在他们肩上,指尖触到少年们单薄的肩骨,忽然想起他们刚来时,林小婉还不到她胸口高,张思贞说话总爱脸红。“夜里冷,裹着睡能驱寒。”
晨光已漫过门槛,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思贞背起药篓时,铜铃叮当作响,林小婉忽然指着墙角的铜盆,那里泡着今早刚采的金银花。“师父记得每日用金银花煮水洗脸,能清火气。”
苏瑶望着他们往山下走的背影,忽然发现张思贞的步伐已沉稳如松,林小婉的裙摆扫过石阶时,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被绊倒。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药庐,她听见林小婉清脆的声音传来:“师父我们每月初三会托货郎带信回来!”
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清晨,她也是这样背着药篓下山,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瑶儿,记得看云识天气!”
苏瑶抬手按了按发酸的眼眶,掌心还留着姜枣茶的余温。她转身回屋时,瞥见窗台上晒着的紫苏,那是今早孩子们趁她没醒时采的,叶片上还带着露水。药庐里静悄悄的,只有药香在晨光里慢慢流淌,像段没说尽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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