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药庐雕花木窗的刹那,正落在张思贞绾着药草绳的指尖。那束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三年前苏瑶第一次带他们进山识药时,从云隙漏下的碎金。林小婉鬓边别着的薄荷枝被光影染成半透明,叶片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她攥着竹药篓的指节因用力泛白,却仍挺直着脊背,像株倔强的青竹。
苏瑶望着这双年轻的眼睛,喉间忽然涌上一股涩意。方才这两个孩子跪在青石板上请命时,林小婉的声音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字字掷地有声:“师父,山下瘟疫横行,我们已将《百草经》背得滚瓜烂熟,该去历练了。” 张思贞虽沉默着,叩在地上的额头却渗出血珠,那股执拗劲儿,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
张思贞的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时,发出闷重的声响。第三下叩下去时,林小婉忽然抽了抽鼻子 —— 她看见石缝里渗出的血珠正慢慢晕开,像极了去年在山涧边见过的朱砂梅。少年却浑然不觉,脊背挺得笔直,发间别着的药草枝簌簌发抖,那股子非要撞南墙的执拗,让苏瑶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茶碗。
青瓷碗沿的冰裂纹路硌着掌心,倒比三年前师父用戒尺打在她手心时更疼。那年她跪在雪地里,膝盖陷进半尺深的积雪,寒意顺着棉裤往上爬,却抵不过心里的火烧火燎。李家庄传来的消息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 七个村民死时七窍流血,嘴角凝着黑紫色的沫子,分明是断肠草中毒的征兆。
“师父的手当时抖得厉害。” 苏瑶望着茶碗里沉浮的红枣,恍惚看见师父那双常年握药杵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浸泡药汁而泛着青黑,虎口处满是老茧,可那天往她怀里塞暖炉时,指尖的颤抖却藏不住。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她却觉得师父的掌心比冰碴子还凉。
“瑶儿可知,断肠草的根与金银花相似,就连三十年的老药农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师父的声音裹着雪粒子砸过来,落在她耳尖上。丹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墙上挂着的《百草图谱》被熏得发黄,师父指着其中一页,墨迹被泪水晕开了一小团,“你看这叶脉,断肠草是对生,金银花是互生,可沾了露水时……”
“弟子分得清!” 她当时的声音定是劈了叉的,像被风扯断的琴弦。腰间的铜药铃被动作带得叮当响,惊飞了窗台上栖着的雪雀。她只顾着把刚背会的药诀往外倒,却没看见师父转身添炭时,袖口扫落了案上的药碾子,黑褐色的药末撒了一地,像摊开的愁绪。
直到第三日清晨,她背着药篓踏雪而行,才在山坳里看见那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那些脚印从药王谷一直延伸到瘴气林边缘,最深的地方陷进雪地里半尺,边缘结着冰碴子 —— 定是师父夜里不放心,竟跟了她一路。雪地里还散落着几粒碎银,想来是师父怕她饿着,特意在山外的杂货铺买了干粮,却终究没敢追上来。
张思贞的额头又磕了一下,血珠顺着鼻梁往下滚,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红点。苏瑶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是怎么耍赖的 —— 把师父刚晒好的地黄全倒在地上,非要他点头才肯捡。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暖,照得地黄泛着蜜糖似的光泽,师父叹着气蹲下来,指尖被根茎的汁水染得发黄,却一句重话都没说。
“罢了。” 苏瑶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水汽腾得更高了。她看见林小婉偷偷拽了拽张思贞的衣角,那小动作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 —— 每次闯了祸,都要拉着师兄当挡箭牌。只是此刻两个孩子眼里的光,比她当年更亮些,像两簇跃动的火苗,能把这山间的寒雾都烧散。
“东厢房的木箱里,有我去年浸的药酒。” 苏瑶起身时,裙角扫过药架,一串晒干的佛手柑轻轻晃动。“思贞你性子急,遇事先喝口压惊。林小婉记得把银针用烈酒泡透,辨不出的药材,宁可不用也别冒险。”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年她回来时,师父正坐在门槛上择药。看见她空荡荡的左手,老人家手里的药篓 “哐当” 掉在地上,里面的何首乌滚了一地。她笑着晃了晃缠满绷带的手腕:“师父你看,弟子把解药带回来了。” 却没看见师父转身时,袖口沾着的药渣里混着几缕白发。
张思贞忽然抬头,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却笑得灿烂:“师父放心,我们定不负所托。” 阳光恰好落在他胸口的药囊上,那里面装着苏瑶前几日特意为他们炼的清心丹,用的是药王谷最珍贵的雪莲子。
苏瑶别过脸去整理药柜,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铜盒。打开来,里面躺着三枚发黑的护心丸,正是当年师父硬塞给她的。后来她才知道,那十年份的老山参,是师父准备用来续命的。药盒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师父的字迹:“医者,先医己心,再医人身。”
苏瑶回过神时,见张思贞正微仰着头看她,额角的血珠已凝成暗红的痂,像枚落在青瓷上的朱砂印。晨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小的光斑,倒让那道未愈的伤口添了几分少年人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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