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宿舍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急诊部那永不熄灭的灯火与喧嚣。莫愁几乎是拖着身体蹭到床边,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她甚至没有力气脱掉那身沾满尘土、汗水和淡淡血腥味的墨绿刷手衣,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重重地“砸”进了床铺。坚硬的床板撞击着酸痛的腰背,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但这痛感此刻竟显得有些遥远,麻木。
身体虽然躺下了,意识却如同陷入惊涛骇浪的孤舟,被白日里那混乱、惨烈、最终归于死寂的画面疯狂撕扯、吞噬。
那盆浑浊不堪的泥水,盆底沉淀着厚厚的、来自坍塌墙体的黄褐色泥沙,水面漂浮着暗红的血丝和凝固的血痂。她一次次端起它,倒掉,再注满温热的水,仿佛在进行一场徒劳的净化仪式。
年轻工人那张被擦净后露出的、棱角分明却毫无血色的脸,青紫色的嘴唇微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那双原本可能充满力量或希望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熄灭的瞬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布满血迹和泥污的腿上,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在她缝合针下逐渐收拢。冰冷的针线刺穿温热皮肉的感觉,如此清晰。
李医师那低沉、急促、带着生命重量的按压计数:“一!二!三!四!……” 每一次下压,都伴随着那具年轻强健的胸膛深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嗑嚓…咔!”的骨裂声!那声音,不是来自朽木,而是来自一个二十出头、本应拥有无限生命力的壮硕身躯!这声音,成了死亡最冷酷、最直接的宣告!
“怨不得医者……怨不得医者……” 莫愁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学院教授的箴言,试图用理智的堤坝拦住那汹涌而来的悲伤、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道理她都懂,外伤性脾破裂、腹腔大出血、失血性休克……这些冰冷的诊断名词解释了死亡的原因。但当这些名词具象化为一个刚刚还在她布巾下显露出强壮胸膛的、温度迅速流失的年轻生命时,那种冲击力,是任何教科书都无法模拟的。生命,在突如其来的重创面前,竟脆弱得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器,只需轻轻一碰,便粉身碎骨,再无挽回余地。这份认知,带着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疲惫如同浓稠的墨汁,终于还是淹没了翻腾的思绪。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然而,睡眠并非庇护所。噩梦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接踵而至。
梦境里 她置身于一个扭曲、嘈杂、无限放大的女子医馆急诊大厅。无数板车和门板如同潮水般涌来,上面躺满了看不清面目、浑身血污的躯体。哭喊声、呻吟声震耳欲聋。她不再是角落里的擦拭者,而是站在了指挥台上!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指挥着混乱的人群,自己则扑向一张门板——上面躺着的,赫然是那个年轻的工人!她学李医师的样子,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按压下去!
“一!二!三!四!……” 她疯狂地计数,汗水模糊了双眼。
“咔嚓!咔!” 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她看到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挂着液体,针头却怎么也扎不进血管。
“肾上腺素!快!” 她嘶吼着。
然而,无论她如何用力按压,如何呼唤,身下那双本该充满力量的手臂,却如同煮烂的面条般,软绵绵地、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象征着生命彻底流逝的坠落感!
“不!不要离开!回来啊!” 莫愁在梦中发出凄厉的尖叫,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将她吞噬!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撕裂了宿舍的寂静。莫愁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溺水者重获空气,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她颤抖着抬起手,抹去额头上冰凉的汗水,指尖触碰到自己滚烫的脸颊。梦中的绝望和无助感是如此真实,那手臂垂落的景象反复在眼前闪现。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没事……没事的……” 她低声呢喃着,像是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这是常见的……是外伤太重了……不是你的错……不要紧张……不能紧张……” 然而,自我安慰的话语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年轻工人冰冷躯体的触感,那骨裂的声响,那梦中手臂垂落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平静。
睡眠显然已成奢望。与其在这冰冷的黑暗中独自咀嚼恐惧和悲伤,不如……再去急诊!那里有真实的人间疾苦,有需要帮助的生命,或许,也有能驱散这心中寒意的微光。柳老师说得对,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更快地成长,才能学会面对这生命无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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