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大师的偈语,字字如冰锥,凿在莫珺心坎上。那意思再分明不过:花灵仅此一道,承于女,母则失。失了这天地造化的护佑,小桂便如凡尘蒲柳,终将随那光阴流水,一寸寸枯槁,直至归于尘土。纵然他莫珺亦难逃这生老病死的铁律,可他心头滚沸的,是刀绞般的痛惜——他盼着她能活得长久些,再长久些,多伴一伴膝下稚儿绕欢,多看一看这人世烟火。
而她呢?为了暖暖能如寻常草木般,沐风栉雨,安稳生长,竟早早便舍了那绵长的仙灵根基。想必是怀胎之初,甚或更早,那了然便已深种心田。可她依旧义无反顾,如春蚕吐丝,将命脉的精粹尽数渡给了腹中骨血。念及此,莫珺胸中如沸水翻腾,感佩与歉疚交织,灼得他喉头发紧。
归途漫漫,山风拂过林梢,也拂不散莫珺眉宇间凝重的霜色。心头千般思绪、万般滋味,如乱云翻涌,搅得他神魂不属。那胯下的墨影,通体乌亮的神骏,此刻无需主人指引,只凭那识途的本能,踏着山间碎石铺就的无人小径,蹄声得得,时急时缓。入了城门,便自觉放慢了四蹄,走得格外沉稳。这灵性的畜生,竟也嗅得主人心湖里那惊涛拍岸的动荡,步履比来时更添几分迟疑的凝重。
待至莫府高门,莫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迎上的小厮,脚步沉沉,踏过熟悉的庭院石径。推门入室,暖阁幽静,小桂犹在锦衾中安眠,容颜恬淡如月下初绽的睡莲。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怜爱直冲顶门,他几步抢到榻前,俯身便将那温软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夫君,你回来了?”怀中人儿被惊醒,睡眼惺忪,语声柔似春水。她支起身子,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依恋。
“我知道了!”莫珺喉头哽咽,只吐出这四个字,那强忍了一路的滚烫泪水,便如决堤之川,汹涌而下,瞬间濡湿了小桂的鬓发与肩头衣衫。“你早便知晓了,是也不是?”他声音嘶哑,带着颤,“怀暖暖之前,你便知!一身灵力都将化入女儿血脉,从此你……你便如凡俗草木,只余这数十载光阴!你一早便知!可你……你依旧舍了自己,给了她生路!”字字句句,如泣血啼鹃。
小桂浑身一震,那双清泉般的眸子瞬间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惊愕。欲要分辩的话语,尽数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短暂的静默在暖阁中弥漫,唯有莫珺压抑的抽泣声。片刻,她抬起微凉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温柔,一下下,轻轻抚过丈夫因激动而紧绷的脊背。
“不打紧的呀,”她的声音低柔而坚定,像风拂过桂花细蕊,“把花灵给了暖暖。如此,我方能陪你一同老去,青丝共雪,白首同归。这般光景,不好么?”
“可……可我……”平日里舌绽莲花、机敏过人的莫珺,此刻竟笨拙得像个初学言语的孩童,“我愿你……长长久久……”
“痴人!”小桂轻轻嗔了一句,指尖带着无限怜惜,点了点他濡湿的额头,“活得那般长久,若身边至亲至爱皆已零落,独留我一人守着空山岁月,那才是蚀骨的孤寒。莫非,你愿见我那般煎熬?”她眼中漾着月光般清浅的笑意,却藏着磐石般的无悔。
莫珺无言,只将头更深地埋入妻子温香的颈窝,像个迷途寻得归巢的稚子,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熨帖心魂的暖意。
二人再不言语,只这般静静相拥。窗外日影悄然挪移,室内暖意氤氲。无声的依偎胜过千言万语,彼此的气息交融,传递着生命中最深沉的理解、无言的慰藉与共赴尘寰的勇气。直至廊下传来孩子们清脆如银铃的呼唤,才将这沉静的暖阁唤醒。
小桂瞧着夫君微红的眼眶,心尖泛起细密的疼。她起身取了温润的湿帕子,轻轻递到莫珺手中,柔声道:“擦擦吧,莫让孩子们瞧见了,损了你做爹爹的威严。” 莫珺依言接过,帕子温热的湿意熨帖着酸涩的眼眶,也稍稍抚平了心底的波澜。二人各自整了整微皱的衣襟袖口,这才相携着步出内室,往那饭菜飘香的花厅行去。
甫一踏入花厅,暖意与饭菜香便扑面而来。暖暖与优优两个小人儿,原本规规矩矩坐在小杌子上,一听见珠帘响动,瞥见娘亲的身影,便如同离巢的雏鸟般,雀跃着飞扑过来。两日里,娘亲多在静卧休养,他们纵是思念得紧,也只敢扒着门框悄悄望一眼,便蹑足离去,生怕惊扰了娘亲的好眠。此刻终于能依偎在娘亲身畔,两张小脸上绽开的欢欣,比春日枝头初绽的杏花还要明媚灿烂。
“娘亲!娘亲!”优优抢先一步,小小的身子紧挨着小桂的腿,仰着粉嫩的脸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踮起脚尖,努力用木勺从青瓷碗里舀起几颗珍珠似的彩色糯米团子,小手微微发颤,却稳稳当当地递到小桂唇边,声音又软又糯:“娘亲,你吃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那团子小巧玲珑,沾染着晶莹的蜜糖,煞是可爱。小桂心头一暖,顺从地张口含住,细细咀嚼。优优眼见娘亲吃了,小脸上立刻迸发出无比满足的光彩,仿佛做成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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