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蜀郡边界最后一块界碑,将那片饱含热泪与深情的土地,连同震天的祝福声浪,渐渐抛在了身后。官道蜿蜒向前,如同一条褪色的旧布带,勉强铺展在劫后余生的山川之间。虽经府衙征发民夫日夜抢修,勉强通了车马,但那路况,终究是粗砺不堪。坑洼如老人脸上的深皱,碎石似散落的獠牙,裸露的黄土在秋阳下蒸腾着干燥的尘土。马车行在上面,颠簸起伏,如同怒涛中的一叶小舟,吱嘎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散了架。道旁,堆积如小山的石块与湿泥尚未清理干净,显见修路之役远未终结。几处尤为险峻、山体曾被地动撕裂、裸露出狰狞岩骨的山坡下,新立了醒目的木牌,朱漆大字警示着“山石易落,速行勿停”。
小桂撩开车帘,目光掠过那些警示牌,落在远处陡坡上新近张挂起的一片片深褐色巨网上。那网由坚韧的藤条混合粗麻编织而成,网格紧密,如同巨兽的鳞甲,牢牢钉死在裸露的岩壁与尚存植被的山体上,兜住了许多松动的顽石。“是莫涵在工部提的法子,”莫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不止于此。他还力主,凡曾遭山崩泥流之地,须广植根系深扎之木——松、柏、青冈之类,以固土石。更严令各州府,此类山头,严禁樵采。便是枯木,也需报官勘验,伐一株,须在左近补栽三株新苗,方得许可。此令已颁行受灾各郡。” 小桂点头,轻叹道:“这是长远之计。山如人之脊梁,草木如人之毛发。脊梁伤了,毛发再枯,便是雪上加霜。涵儿此举,是治本。”
车厢内,先前被蜀郡父老深情厚谊塞得几无立锥之地的窘迫,此刻已荡然无存。小桂素手轻扬,如拂去微尘,车内堆积如山的各色“心意”——沾着草屑的鸡蛋篮、带着湿泥的蔬菜袋、捆扎结实的山禽野味、焦香犹存的油纸烧饼、那罐浓烈霸道的家酿辣酱,乃至红艳艳的干椒串、风干的苞谷棒……顷刻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小桂随即闭目凝神,意念沉入那方独属于她的玄奥之地。在那片静谧的空间里,她如同最勤勉的库房总管,心念微动,物品便各归其位:禽肉悬于阴凉通风处,蔬菜码放整齐,鸡蛋归筐,辣酱稳置,干货分类,布鞋鞋垫叠好……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瞬间重获了呼吸的空间,甚至能容人勉强躺卧。
旅途的劳顿,便在这方寸之间的腾挪里,得以稍缓。两人轮流替换着赶车与歇息。纵有那玄妙空间可作休憩之所,然行路在外,最忌孤身犯险。一人赶车,长路寂寥,秋阳暖人,极易生出困倦,一个恍惚便是车毁人伤。故而更多时候,是两人并肩坐在车辕上。莫珺执鞭控缰,小桂便倚在他身侧,望着不断后退的山峦田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蜀郡医馆那些学徒的悟性,说假肢匠人们精益求精的巧思,说京城里优优和暖暖此刻或许正在做什么,说路边一丛开得倔强的野菊,或是一只倏忽掠过的山雀……话语如溪流,潺潺淌过漫长的路途,驱散了困意,也温热了彼此的心。若实在倦极需躺下,也是和衣而卧于车厢内,耳畔是单调的车轮声与马蹄声,神经却如弓弦微绷,外界稍有异动——一块滚落的碎石、一声突兀的鸟鸣,甚至车辙陷入深坑的颠簸,两人都会瞬间警醒,相互扶持。
纵有万般小心,有些路段依旧险恶得令人心惊。尤其是一段穿过谷底的官道,地动时被泥流反复冲刷,虽经清理,路面却如被巨犁深耕过,沟壑纵横,软泥淤积。车轮行至此处,极易深陷泥淖,任凭健马如何奋力,车身也只是徒劳地摇晃呻吟,越陷越深。
“劳驾!劳驾!”莫珺不得不勒住马,扬声呼唤。不远处山坡上,几间简陋的茅屋升起袅袅炊烟。闻声出来的汉子,皮肤黧黑,裤腿高挽,沾满泥浆,一看便是常与土地打交道的农人。看清陷住的是马车,汉子二话不说,回头吆喝几声,又唤来三四个同样粗手大脚的村邻。他们扛着锄头、铁锹,抱着大捆新割下的、带着韧性的长草和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过来。
“先生娘子莫急,这鬼地方,三天两头陷车!”为首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声音洪亮,“俺们给它垫巴垫巴!” 他们动作麻利,先用铁锹铲去轮边最稀软的烂泥,再迅速将带来的长草、树枝密密地铺在车轮前方和下方的泥坑里,形成一层坚韧的“筋骨”,最后奋力将较为干硬的土块碎石填塞夯实。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脖颈滚落,混入泥中。小桂和莫珺过意不去,掏出些铜钱要酬谢,汉子们却连连摆手推拒:“使不得使不得!顺把手的事儿!前些日子地动,要不是官道上运粮运药的车马没断过,俺们村早饿死人了!垫个路算啥?” 几番推让,见他们执意不收,莫珺只得深深作揖谢过。众人合力一推,车轮终于碾过那层草筋土骨,挣扎着脱离了泥潭。这番耽搁,又耗去了小半日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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