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晨风里,已带了秋的凉意。小桂领着第一批学徒,在医馆敞亮的堂屋坐下。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溪水漫过青石,将岐黄之术最根本的理法,一点一滴地浇灌进这些年轻的心田。不多时,从各处女子医馆调拨来的杏林好手,也踏着晨露,或乘舟,或骑马,陆陆续续汇聚到这蜀郡医馆的檐下。
小桂便依着各人所长,细细分派。医馆的几间静室,顿时成了不同道场的所在:东厢里,一位面庞清癯的女大夫,正执着学徒的手臂,细说那断骨续接后,筋肉如何一寸寸重拾气力,仿佛侍弄初生的秧苗;西屋里,另一位神色沉静的先生,指点着学徒按压腿上穴位,讲解气血如何在下肢的脉络里重新奔涌,如同疏通淤塞的沟渠。另有专精喉舌之症的,教导如何助人重拾吞咽之能,那轻柔的手势,如同引渡迷途的归雁;熟稔呼吸吐纳的,则传授调理气息的法门,一呼一吸间,仿佛在唤醒沉睡的山峦;更有精通脊柱调养的,手法沉稳,讲述着如何将错位的脊梁,如同扶正被风雨压弯的青竹……分科授业,条理井然,犹如农人分秧,各司其职。
小桂心细,嘱托每位大夫,将所授之法、所感所悟,皆以笔墨详实记录。一张张素纸,渐渐积成厚厚一摞。“此非一日之功,”她对莫珺道,“须得辑录成册,方能使此技流传,惠及后世。日后临症,有得新知,再行增补,如溪流汇川,生生不息。”
如此光阴流转,待小桂与莫珺将这批专司康复的医者培植得初具章法,窗外银杏的叶子已染上金黄,倏忽间两月已过。此时,自京师远道而来的巧手工匠们,在城西僻静处赁下的作坊里,日夜不息,斧凿叮当,木屑纷飞,混着新斫松木的清苦香气,终于将头一批假肢呈于众人眼前。
医馆后庭的空地上,那些在地动山摇中失去了手足的乡民,被搀扶着,或拄着拐,静静地候着。当匠人师傅将那由上好硬木精心雕琢、榫卯咬合、内衬软布、外裹皮绳的假肢,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他们残肢断臂之上,细细调试绑缚稳妥时,场中先是死一般的沉寂,旋即,压抑已久的呜咽便如决堤之水,轰然响起。浑浊的泪水滚过一张张饱经苦难的脸庞,砸在脚下的黄土地上。他们笨拙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抚摸着那替代了血肉的冰冷木头,口中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字句:“女子医馆……活命之恩……小桂神医……莫氏大德……”
小桂立于阶前,清瘦的身影在秋阳下拉得很长。她看着眼前一张张涕泪纵横却焕发出生机的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抬手,轻轻压下了那片感恩的声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双含泪的眼,“我知大家心中激荡。这木头接续的身躯,终究是身外之物。它要长进你的肉里,你的肉也要裹住它,两下里磨着、熬着,方得契合。如同新犁开荒,初时必是皮开肉绽,红肿溃破,皆是常情。万勿强忍,需及时敷药静养。待得时日久了,这木头与血肉磨去了棱角,生出了情分,它才真正成了你身的一部分,才能替你担起些活计来。这其间,若觉着哪里不妥帖,硌着了、磨着了,切莫迟疑,立时回来寻咱们的匠人师傅。他们手上有分寸,眼里有乾坤,自会依着你的骨肉,再行修整。”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满庭的伤患与匠人,双手交叠于身前,郑重地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此路艰辛,多谢诸位乡亲,信我小桂,敢为人先,试此新生之物!”
阶下众人,哪里受得起她这一拜?纷纷挣扎着,或是深深作揖,或是就地叩首,七嘴八舌的感恩之声再次沸腾起来:
“神医折煞我等了!该是我们拜谢神医!”
“有了这……这‘义肢’!伤是伤了,可不再是废人!还能站着,还能走两步……天爷啊,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恩人!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能挪动这木头腿,日后……日后兴许还能扶一扶犁耙……”一位老农摩挲着自己的木腿,泪光里竟透出一点微弱的希冀。
“恩同再造!恩同再造啊!”
感激之声,如潮水般涌向阶前那清瘦的身影,在这劫后余生的蜀郡医馆庭院里久久回荡,沉甸甸的,饱含着生的苦涩与重新扎根于泥土的渴望。
蜀郡的秋意,一日浓过一日。晨风掠过医馆庭前那几株高大的银杏,金黄的叶片便簌簌落下,铺陈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层温暖而脆弱的叹息。小桂和莫珺站在廊下,望着这浸染了药香与汗水的院落,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可以稍稍挪开些地方了。康复医馆的运转,如同匠人手中调试妥帖的机括,虽是新造,却已有了自己的节奏。大夫们各司其职,学徒们如饥似渴,那些曾在地动中支离破碎的生命,正在这里一寸寸地重新拼凑起活着的尊严。
“该回去了。”莫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京城那熟悉的院落里。两个多月,于这满目疮痍的蜀地,不过是弹指一瞬;于两颗牵肠挂肚的父母心,却漫长得如同隔世。优优那清脆如银铃的笑语,暖暖那双总是湿漉漉、盛满好奇的黑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他们的睡梦中、忙碌的间隙里清晰浮现。思念,早已在心底酿成了浓得化不开的酸楚,此刻医馆初定,那份归心便如离弦之箭,再也按捺不住,恨不能肋生双翼,即刻飞回孩子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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