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死寂被打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扩散。寅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乾清宫东暖阁的灯火却已彻夜未熄。
梁九功垂手肃立在厚重的帷幔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殿内龙涎香浓得化不开,康熙帝靠坐在明黄锦缎的炕靠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深重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霾。案头那份关于肃州案大捷的奏报被冷落在角落,朱笔的墨早已干涸。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在梁九功耳边低语了几句。梁九功浑身一震,脸上瞬间掠过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片死寂的凝重。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极其轻缓地挪步到御前,腰弯得极低,声音压得细若游丝:
“万岁爷,毓庆宫传了太医。”
康熙揉按太阳穴的手指猛地顿住!他并未睁眼,只是那紧抿的、刻着深深法令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如何?”两个字,沉冷如冰。
“回万岁爷,”梁九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雍郡王昨夜亥时三刻奉旨探视,太子爷,太子爷用了些参汤,太医刚诊过脉,说,说气息稍稳了些,暂无性命之忧。”他不敢抬头,更不敢提及胤禛在殿内那番惊心动魄的逼迫。
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梁九功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许久,康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虚空中的一点,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风暴,是震怒?是惊疑?是松了口气?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触动的冰冷?
他搭在炕几上的手,指节缓缓收紧,又缓缓松开。最终,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冷哼,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知道了。”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他再次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梁九功如蒙大赦,深深一躬,悄步退到阴影深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那一声知道了,比雷霆万钧的斥责更令人心悸。万岁爷的心思,此刻如同殿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的黑暗。
雍郡王府,正院暖阁。
窗外天色依旧灰蒙蒙的,深秋的寒意透过窗棂缝隙渗入。筱悠靠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搭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如纸。晨起的烦恶感如同跗骨之蛆,一阵强过一阵地翻涌上来,胃里灼烧般难受。她强忍着,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红枣桂圆茶,却一口也咽不下去。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母亲的不适,不安地躁动着,小小的拳头或脚丫隔着薄薄的寝衣顶出微小的凸起,带来一阵阵牵扯的闷痛。
刘嬷嬷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胎药进来,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她看着筱悠毫无血色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心疼得不行:“福晋,您多少喝两口药压一压?张院判说了,您这脉象浮滑,忧思过甚最是伤身伤胎。”
“放着吧,嬷嬷。”筱悠的声音带着呕后的虚弱,指尖无意识地抚着小腹,试图安抚里面的躁动,“我缓缓。”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胤禛一身带着晨露寒气的石青色常服走了进来。他脸色依旧沉凝,眉宇间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深处,昨夜那种濒临爆裂的惊涛骇浪已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更深的、带着冰碴的沉静。他挥退了刘嬷嬷。
暖阁内只剩下夫妻二人。胤禛走到炕边坐下,目光落在筱悠苍白虚弱的脸上和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那眼神里翻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和更深沉的责任。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自然地覆在筱悠抚着小腹的手背上。
“他喝了参汤,太医说暂无大碍。”胤禛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皇阿玛那里,梁九功回禀了。”他顿了顿,没有说康熙的反应,但那未尽之意,筱悠已然明了。帝王之心深似海,昨夜毓庆宫发生的一切,此刻恐怕已化为无数种揣测,沉甸甸地压在乾清宫案头。
筱悠心头微松,那股翻江倒海的烦恶感似乎也因这消息而稍稍平复了一瞬。她反手轻轻回握住胤禛的大手,指尖冰凉:“人没事就好。昨夜辛苦你了。”她能想象胤禛面对那个绝望癫狂、带着前世记忆的太子时,承受了怎样的冲击和压力。
胤禛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知到三个小生命的小腹上,那里正传来一下清晰有力的顶触,像是在回应他掌心的温度。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指腹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摩挲了一下。
“西北的卷宗,”胤禛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决断,“老十三已快马加鞭在整理。口供、物证、人证链,务必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这是王府眼下唯一的护身符。”他抬眼,目光锐利如电,“京里那些阴沟里的老鼠,苏培盛也该清理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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