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西配殿的夜,沉得如同凝固的墨。崔嬷嬷立在两张小床之间的阴影里,身形笔直如尺,呼吸轻缓得几不可闻。帐幔内,宁楚克抱着额娘缝的小兔子布偶,终于沉入梦乡,小脸上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泪痕。弘晖那边,锦帐低垂,再无翻身的动静。
然而,老嬷嬷布满细纹的眼皮却未松懈半分。她耳廓微动,捕捉着殿外庭院里每一丝微弱的声响,巡夜侍卫靴子踏过湿漉漉青石的沉重步伐,远处宫门落锁时沉闷的咔哒声,甚至风掠过殿角铜铃的细微呜咽。太子被囚毓庆宫的消息如同无形的冰水,早已渗透这宫墙的每一道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无声的窥探。承乾宫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惊涛下暂时的回旋。
帐幔内,弘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却在昏暗中不安地颤动。白日里毓庆宫方向骤增的森严守卫、梁九功那张素来带笑的脸孔上罕见的紧绷,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他不敢翻身,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小小的拳头在锦被下攥得死紧。阿玛和额娘在宫外如何了?这深宫里的风暴,会不会卷到承乾宫来?
“呜!额娘!”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梦呓,打破了死寂。是宁楚克。她的小身子不安地在被窝里扭动了一下,怀里的布偶兔子被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崔嬷嬷立刻动了。她无声地走到宁楚克床边,动作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极轻地拂过小格格汗湿的额发,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守着,直到宁楚克蹙起的小眉头缓缓松开,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崔嬷嬷的目光越过熟睡的宁楚克,投向弘晖的床帐。那帐幔依旧纹丝不动,但她知道,大阿哥醒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退回守护的位置,如同最沉默的礁石,任暗流汹涌,兀自岿然不动。
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承乾宫庭院里湿漉漉的青砖染上一层灰蒙蒙的亮色。雨停了,寒意却更甚。宫人们已开始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除,一切按部就班,却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佟佳贵妃起得很早。她端坐在正殿临窗的暖炕上,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缎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点翠簪子。宫女奉上的热茶在她手边袅袅冒着白气,她却一口未动。眼下淡淡的青影泄露了这位后宫之主昨夜的无眠。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一串檀香木佛珠,目光投向窗外那株被雨水打落大半残花的秋海棠,眼神沉静,深处却压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娘娘,”大宫女芳若轻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阿哥和格格来请安了。”
佟佳贵妃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雍容温婉:“快叫进来。”
门帘掀开,崔嬷嬷领着弘晖和宁楚克走了进来。弘晖一身宝蓝常服,小脸绷得紧紧的,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孙儿弘晖给玛嬷请安,玛嬷万福金安。”声音清亮,带着超越年龄的克制。
宁楚克跟在哥哥身后,嫩粉的宫装衬得小脸有些苍白。她努力学着哥哥的样子行礼,动作虽还有些稚嫩,但肩背挺直,竟也有了几分模样:“宁楚克给玛嬷请安。”只是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上首的贵妃,又迅速垂下。
“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佟佳贵妃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声音温和,带着暖意,“到玛嬷这儿来。”她招手,示意两个孩子坐到炕沿边。
弘晖依言上前,坐姿端正。宁楚克挨着哥哥坐下,小手有些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崔嬷嬷肃立一旁,目光沉静地落在两个小主子身上。
“昨夜在玛嬷这儿睡得可还安稳?”佟佳贵妃伸手,轻轻抚了抚宁楚克柔软的发顶,指尖温暖,“宁楚克这小脸儿瞧着怎么有点白?可是换了地方不习惯?”
宁楚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兔子布偶,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抬头看看贵妃温和的笑脸,又看看旁边沉稳的崔嬷嬷,小声说:“回玛嬷,宁楚克睡得还好。就是,就是有点想额娘。”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我的小床。”
童言稚语,冲淡了几分殿内无形的压抑。佟佳贵妃眼中怜惜更甚:“好孩子,玛嬷知道。待过些时日,额娘身子爽利了,定会来接你们回去。”她目光转向弘晖,“弘晖呢?尚书房的课业可还跟得上?昨日先生讲了什么?”
弘晖挺直小胸脯,认真回答:“回玛嬷,先生昨日讲《论语》为政以德一章,孙儿都记下了。先生还夸孙儿字有进益。”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只字不提宫中的异样,只是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佟佳贵妃赞许地点点头:“好,好。用心读书是正理。”她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话锋却似不经意地一转,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身上簇新的宫装,“这料子瞧着鲜亮,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吧?颜色正,衬得我们宁楚克更水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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