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厚重,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自胤禩之事后便弥漫不散的压抑。康熙帝坐在紫檀木大炕上,手边一杯凉透的茶,脸色沉凝如深秋寒潭。胤禛垂手肃立,石青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刚禀完肃州军粮案的关节,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年羹尧,哼!”康熙放下那份誊抄的账册副本,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却并未多言处置,只道,“你办得稳妥。”
“皇阿玛圣明。”胤禛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肃州之事,火候已到,点到即止。他抬起眼,目光沉稳地迎向康熙审视的视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分量:“儿臣今日觐见,另有一事,关乎社稷根本,关乎我大清万千稚子性命,斗胆恳请皇阿玛圣裁!”
康熙眉峰微蹙,眼中掠过诧异。胤禛甚少用如此郑重语气。“讲。”
胤禛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儿臣所言,乃是牛痘之法。”
“牛痘?”康熙重复,眉头锁紧,困惑中带着被打断的不悦,“何物?与痘疫何干?”
“回皇阿玛,”胤禛声音沉稳有力,“牛痘者,牛畜所生之一种微恙。其状类人痘,然其性温缓,染者仅臂上起数小疹,微热数日即愈,绝无性命之忧。然其神奇之处在于……”他刻意停顿,目光灼灼,“凡染此牛痘微恙痊愈之人,终身再不受天花剧毒之害!此乃一道天然护身符咒!”
“荒谬!”康熙猛地坐直,眼中精光暴射,手掌重重拍在炕几上,“胤禛!天花乃我朝大疫,夺命无数!多少名医束手!你竟敢言牛身之疾可御人痘之毒?此等荒诞之言,岂是儿戏?!”
帝王的震怒如实质威压。梁九功腿一软。
胤禛却背脊挺直,不退分毫,声音清晰沉稳,掷地有声:“儿臣深知骇人听闻!初闻亦觉荒谬!然此非虚言!儿臣已命人反复查证京畿世代养牛之庄户!南苑刘老栓,年近八十,自幼与牛为伍,其父其祖皆牛倌!其幼时臂生小疹,发热两日即愈!此后一生,其庄上牛倌之家,竟无一人染天花而亡!黄村张氏,其亡夫牛倌,曾为病牛挤脓生疮,后入痘疫之城安然无恙!庞各庄、大兴庄……儿臣所查数处,皆得此证!此乃几代人、几十代人懵懂印证之事实!绝非巧合!”
康熙脸上的怒容僵住,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冲击着他。乡野之名,带着泥土的真实感,撼动着固有的认知。
“仅凭……乡野村夫之言?”康熙声音动摇,却仍强硬。
“若皇阿玛仍觉不足为凭,”胤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儿臣斗胆,请皇阿玛宣太医院院判张谦觐见!张院判,此刻便在殿外候旨!”
“宣!”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宣太医院院判张谦觐见!”梁九功尖声传唤。
殿门开,张院判步入。靛蓝旧袍,须发花白,面色犹带病后苍白,腰背却挺直如松,眼神明亮锐利,带着朝圣般的激动与笃定。他行至御前,撩袍跪倒:“微臣张谦,叩见皇上!”
“张谦!”康熙目光如炬,“雍亲王所言牛痘,你可知晓?如何牵扯其中?从实奏来!”
张院判深深叩首,抬头时,脸上无惧,唯有医者赤诚:“回皇上!雍亲王所言句句属实!牛痘御天花,绝非虚妄!微臣行医一生,早年编纂疫病方志时,便曾听闻乡野有此异闻!心存疑窦,此后十余载,但凡出京,必寻访牧场牛庄,查问老牧人!所得结果,与王爷所言,一般无二!此乃微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语气激昂。
“然!”张院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殉道者的炽热,“此等关乎亿万生灵之大事,岂能仅凭传闻与自身微恙无害便轻言功成?欲证其能御天花剧毒,需直面天花之魔!”
康熙瞳孔骤缩!
张院判毫不退缩,继续道:“为证此法确能避痘,微臣斗胆,效古法人痘衣之验!月前于西山,微臣寻得病牛,取其脓浆,种于左臂!”他当众挽起左袖!枯瘦的左臂上,赫然三枚铜钱大小、颜色略深的圆形痘疤!清晰刺目!
“皇上请看!此乃种痘所遗之痕!微臣亲历,确如牧人所言,无大碍!”他放下袖子,目光如电,抛出了最震撼的佐证:“其后,为验此牛气能否御真天花之毒,微臣更行险着!于严密之所,取尚具毒力之天花患者贴身衣物,着于己身,日夜不离,凡十四日!”
殿内死寂!康熙与梁九功皆倒吸凉气!这是近乎寻死!
张院判胸膛起伏,声音却异常平稳有力:“同时,为证那天花衣物之毒力未失,亦择两名从未染痘、身强体健之忠仆,同着毒衣,以为对照!”
康熙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
“十四日间,对照二人,一人于第五日始发低热,第七日臂面现红疹,高热不退,痘疮渐起,确染天花!另一人于第十日亦现发热出疹之象!此足证那衣物所染天花之毒,凶戾未减!”张院判的声音带着沉痛,却无比坚定,“然,微臣自身,同着毒衣十四日,朝夕与天花之毒相伴,竟无一丝发热,无半点红疹,饮食如常,精神不辍!安然度过险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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