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槐树下的新生
太平城的第一场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我坐在药铺的窗前,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老槐树上,把墨绿的叶子洗得发亮。娘在里间碾药,石碾子转动的“咯吱”声混着雨声,像支温柔的曲子。桌上摊着本《儿科杂症》,是毒医婆送的,她说“太平城的孩子多了,得学点治小病的方子”。指尖划过“惊风散”的配方,突然想起影阁的“断魂散”——同样是药,一个救人,一个杀人,只在一念之间。
“霜儿,把这包‘驱寒汤’给学堂的孩子们送去。”娘端着药包出来,鬓角的白发被雨雾润得有些发亮,她眼角的朱砂痣在昏暗的光里,像颗安静的红豆。这半年来,她很少再提回魂教或影阁的旧事,只是偶尔在整理药柜时,会对着灵素仙师的半片玉佩出神,然后轻轻叹口气,把玉佩放回红木盒里。
我接过药包,外面的雨小了些,石板路上积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幅晕开的水墨画。路过学堂时,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毒医婆在教孩子们念《本草纲目》:“曼陀罗,味辛,性温,有毒……”她的声音比当年教我淬毒时柔和了十倍,尾音还带着点笑意。
窗纸被推开,小石头探出头来,他比去年高了半个头,脸上的婴儿肥褪了些,手里举着支刚画好的草药图:“少主姐姐,你看我画的金银花,像不像?”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像小时候二哥的头发。“像,比书上的还像。”
“那我明天画槐花!”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跑回屋里,嘴里喊着“毒婆婆,少主姐姐夸我了”。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在影卫营的日子。那时的孩子,眼里只有恐惧和服从,哪敢像小石头这样,笑得没心没肺。
夜枭站在学堂门口的槐树下,正和几个城卫交代事情。他穿了件靛蓝的棉袍,是娘给他做的,说“总穿短打不像个队长”。看见我,他快步走过来,手里捏着张纸条:“少主,秦风派人送的信,说江南的回魂教余党都清干净了,问咱们要不要派人去帮忙清点旧部名册。”
我展开纸条,秦风的字迹依旧刚硬,只是末尾多了句“太平城安稳,便是天下之幸”。我想起他当年举着圣旨要进城搜查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人总是会变的,仇恨能结冻人心,和平也能融化坚冰。
“让夜影去吧。”夜影是夜枭的堂弟,去年才从瘴气林找回来,识得些字,“让他顺便带些‘清瘴散’,江南的湿气重。”
夜枭点头应下,转身要走,又停住了:“少主,城西的张婶家添了个丫头,眼角也有颗痣,张婶想请您给取个名字。”
我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痣,突然笑了:“叫‘槐安’吧,槐树的槐,平安的安。”
夜枭眼睛亮了:“好名字!”
送完药回到药铺,娘正在给一盆新栽的槐花浇水。那是从断魂崖移植来的,副坛坍塌后,夜枭在碎石堆里发现了这株幼苗,说“沾了少主的血,得好好养着”。
“槐安,”娘念叨着这个名字,笑了,“比‘霜’字暖。”
“霜也有暖的时候。”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幼苗嫩绿的叶子,“雪化了,霜就成了水,能浇花。”
娘的手顿了顿,突然握住我的:“其实,你爹当年给你取名‘霜’,不是想让你冷,是想让你像霜一样,看着脆,其实经得住冻。”她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花瓣上,“他总说,影阁的女儿,得有副硬骨头,才能活下去。”
我想起爹在祠堂里挺直的脊梁,想起他被钉在柱子上时依旧瞪着的眼睛,突然明白:所谓的“硬骨头”,从来不是冷漠或仇恨,是在绝境里也能开出花的韧性。
傍晚的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给老槐树镀上了层金边。学堂放学的孩子们涌出来,围着我喊“少主姐姐”,手里举着刚画的槐花图。槐安的娘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也来了,孩子睡得正香,眼角的痣像颗小小的朱砂点。
“凌姑娘,这名字真好。”张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将来让她跟着您学认草药,也当个能救人的姑娘。”
我看着襁褓里的小脸,突然想起在影卫营的第一个夜晚,蜷缩在草堆里,以为这辈子只会淬毒和杀人。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夕阳里,给一个和自己有同样印记的孩子取名,希望她平安长大。
“想学草药,让她来药铺找我娘。”我笑着说,“我娘教得比我好。”
娘站在门口,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容像绽开的槐花。
夜里,我翻出那本蓝布封皮的《毒经》,坐在灯下一页页地看。父亲的批注、母亲的字迹、灵素仙师的方子,在昏黄的光里交织成一张网,网住了百年的恩怨,也网住了三代人的挣扎。看到最后一页,突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或许,这《毒经》不该再藏着,该让它变成《药经》,教孩子们哪些草能救命,哪些能杀人,更要教他们,什么时候该用前者,什么时候该弃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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