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阆中古城的老院里,暮色刚漫过青瓦,一盏菜油灯便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素纱灯,将窗棂上的剪纸映得忽明忽暗,穿蓝布衫的老艺人轻提竹棍,戏台上映出个摇扇的诸葛亮,伴随着三弦的叮咚,那影子竟开口唱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便是四川灯影戏,一张牛皮,几盏油灯,能在方寸戏台上演尽三国烽烟、儿女情长,在巴蜀的堂屋院落里,映了千年的人间光影。
一、灯影里的光阴叠影
唐代:棺床石刻里的"弄影"雏形
四川灯影戏的根,深扎在唐代的烟火里。1942年成都王建墓出土的棺床石刻上,一幅"弄影图"揭开了它最早的模样:两人分站两侧,手中举着兽形皮影,台前燃着三足油灯,光晕里的影子投在对面的石壁上,三个观者仰首而笑,神情痴迷。考古学家用放大镜观察发现,皮影的轮廓线条流畅,兽尾处还有镂空的花纹,可见当时已有成熟的雕刻技艺。
那时的皮影多为厚纸制作,被称为"纸影"。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蜀中有影戏,夜燃灯,张素纸,绘兽形以戏,儿童喜之。"这种"纸影"多在节庆时表演,内容以民间故事为主,比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灯影里的嫦娥衣袖飘飘,竟能看出广袖流仙的灵动——这与后来灯影戏"以影代形"的美学一脉相承。
宋代:黄牛皮上的"蜀技冠天下"
到了宋代,蜀地艺人完成了灯影戏的关键革新——改用黄牛皮雕刻皮影。这一改变让影象更清晰、更耐用,《东京梦华录》中"蜀地灯影,冠于天下"的赞誉,正是对这份精巧的肯定。当时的成都、重庆已是灯影戏的重镇,每逢元宵,"诸坊巷张灯,影戏棚连属不绝",艺人用"簇新影戏"吸引观者,其中"三国影戏"最受欢迎,《东坡志林》里就有"蜀儿戏影,关羽刀光映壁,观者皆惊"的记载。
宋代皮影的雕刻已具章法。乐山麻浩崖墓出土的宋代皮影残片,虽只剩半张人脸,却能看出"阴刻"与"阳刻"结合的技法:眼眶用阳刻凸显轮廓,眼珠用阴刻留白,灯照之下,竟有"顾盼生辉"的效果。当时的艺人还发明了"活动关节",让皮影的手臂、脖颈可以转动,演《武松打虎》时,武松的拳头能"直击"老虎面门,引得孩童们拍手叫好。
明清:堂屋大戏与盐商雅趣
明清时期的灯影戏,成了巴蜀人家的"堂屋标配"。乡镇的茶馆、院落里,常设"影戏棚",艺人们带着"影子箱子"走村串户,箱子里装着数百个皮影人,生旦净末丑样样俱全。《蜀都杂记》记载,道光年间成都有个"影戏张",能一人操纵二十个皮影,演《长坂坡》时,赵云的白袍在灯影里翻飞,枪尖的红绸如血点跳动,观者无不称奇。
自贡盐商的堂会更是将灯影戏推向精致。他们用琉璃灯取代菜油灯,皮影映在雪白的"亮子"(幕布)上,连衣褶里的金线都看得分明。盐商们还请文人改编剧本,将《红楼梦》《西厢记》搬上灯影戏台,唱腔用昆曲与川剧融合,形成"雅化"风格。有个盐商为演《牡丹亭》,专门请苏州艺人雕刻杜丽娘的皮影,凤冠上缀着细小的珍珠,灯照之下,珠光流转,恍若真人。
抗战:亮子上的家国呐喊
抗战时期,灯影戏成了"移动的宣传队"。南充艺人王文坤带着徒弟,把《放下你的鞭子》改编成灯影戏,在川北的乡镇巡演。亮子上,日本兵的皮影被打得粉碎,台下的百姓举着锄头呐喊,有人把仅有的口粮塞给艺人:"你们演得解气,要让更多人看到!"
1941年,重庆成立"影戏宣传队",三十多个艺人背着"影子箱子",在防空洞、学校、军营演出。他们创排《血战台儿庄》,用"快节奏"的灯影打斗,再现将士冲锋的场景;演《捉汉奸》时,汉奸的皮影被"枪决",台下观众齐声叫好。有次在合川演出,日军飞机来袭,艺人们在防空洞里继续演,油灯的光晕在岩壁上晃动,亮子上的"保家卫国"四个字,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堂堂的。
二、牛皮上的刀笔春秋
选材:三泡三晾的"锦缎皮"
灯影戏的"角儿",都是黄牛皮做的。选皮要去川北的牛市,挑三岁以上的犍牛皮——老艺人说:"犍牛性子烈,皮子里藏着股劲,刻出来的人物才有精气神。"好皮要"像锦缎,不能有半点疤痕",有经验的艺人会用手指弹皮面,听声音辨优劣:"声脆如瓷的是好皮,发闷的就只能当柴烧。"
买下的生皮要经"三泡三晾":先浸在嘉陵江的水里泡七天,让血水褪尽,江水流速要缓,"急水会冲坏皮的纤维";再用石灰水浸泡三天,刮去鬃毛和脂肪,只留内层的"明皮";最后在阴凉处晾三个月,每天翻动一次,让皮子均匀"收气"。晾好的皮子薄如蝉翼,却韧如绸缎,对着光看,能隐约透出指纹——这样的皮,灯照之下才会有"肌肤般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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