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时,李记茶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像是从民国的旧时光里飘来,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与沉郁。门轴处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是八十年间无数只手推开又合上的痕迹。铜壶在炭火炉上咕嘟作响,壶嘴喷出的白汽氤氲着,把对面墙上“茶润众生”的匾额晕成一片模糊的金黄。茶香混着煤烟味漫过门槛,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牵住每个路过的人——挑着菜担的农妇会停住脚,用围裙擦擦额角的汗;背着书包的孩童会拽着大人的衣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台上的糖画;就连骑摩托车赶集的年轻人,也会减速按一声喇叭,像是在跟老茶馆打个招呼。这座川南古镇的老茶馆,蹲在街角已有八十年,瓦檐上的青苔记着朝代更迭,八仙桌上的茶渍藏着人间悲欢,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日子泡在茶汤里,泡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滋味。
铜壶里的晨雾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头刚染出一点鱼肚白,茶馆的灯就亮了。那是盏悬在梁上的白炽灯,灯罩上蒙着层薄灰,灯光透过灰层洒下来,带着点昏黄的温柔,像外婆讲故事时的眼神。老张师傅背着竹编茶篓走进来,茶篓的竹篾已经泛出暗红色,背带处磨得发亮,是他父亲传下来的老物件。他掀开盖碗茶的盖子,瓷盖与碗沿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惊得灶台上的黑猫抖了抖耳朵。长嘴铜壶的壶嘴弯得像月牙,壶身上刻着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光滑,老张师傅拎起壶,沸水“高冲”而下,水柱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茶叶在碗里翻卷舒展,像一群刚睡醒的鱼——碧螺春是轻盈的白鱼,茉莉花茶是带金边的彩鱼,而最受老街坊欢迎的“三花”,则是憨实的胖头鱼,在热水里慢慢涨开,把茶汤染成琥珀色。
最先来的是遛鸟的陈大爷,今年七十二岁,背有点驼,却总爱穿熨得笔挺的中山装。他把鸟笼挂在屋檐下的铁钩子上,那钩子锈迹斑斑,却挂了三十年鸟笼,钩子弯度都被磨得恰到好处。鸟笼是紫竹编的,笼门处系着块红绸,是陈大爷的老伴在世时绣的,如今红绸褪成了浅粉,却依旧系得整整齐齐。笼里的画眉鸟羽毛油亮,叫声清脆得像碎玉落地,和铜壶的沸水声、老张师傅劈柴的“咔嚓”声搭成晨间序曲。“照旧,三花”,陈大爷往竹椅上一坐,椅子“吱呀”一声呻吟,是民国年间的老物件,扶手被磨得像婴儿的皮肤般光滑。他腰间的旱烟袋“啪”地磕在鞋底,烟丝的焦香便混进了茶香里,烟杆是湘妃竹的,上面的紫斑像极了他脸上的老人斑,烟锅是黄铜的,被烟油浸得乌黑发亮。
穿蓝布衫的幺妹儿端着茶盘穿梭,她是老张师傅的孙女,今年十九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蓝布条。她的脚步轻快得像跳踢踏舞,茶盘在手里稳如磐石,盘沿的磕碰痕迹是她练手时留下的勋章。她记着每位茶客的喜好:张木匠要喝浓茶,茶梗得多放,说“茶浓才提神,刨木头不打瞌睡”;李教书先生爱喝淡茶,水温得刚好八十度,他说“太烫伤茶味,太凉失茶性”;就连隔壁剃头铺的王师傅,总爱让她在茶里加两片薄荷,说“刮胡子时喝,脑子清醒”。炭火炉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汗珠顺着鬓角滑到下巴,滴在青石板上,转眼就被蒸腾的热气烘干。她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洗得干干净净,领口处别着枚铜制的梅花扣,是她过世的奶奶留下的。
墙上的挂钟敲过七下,赶集的农人扛着锄头进来,裤脚沾着泥,鞋上还带着露水。粗瓷大碗“咚”地放在桌上,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去年秋收时,李大叔不小心摔的,却舍不得扔,说“缺个口才好认,丢不了”。“续水”,农人们的嗓门亮得像铜锣,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惊得陈大爷的画眉鸟叫得更欢了。老张师傅提着铜壶过去,壶嘴离碗沿三寸高,沸水“哗”地注入,茶叶在碗里打了个旋,刚好漫到碗沿,不多不少——这手艺是他父亲教的,说“倒茶七分满,留三分人情”。农人们掏出油纸包着的锅巴,掰成小块泡在茶里,“咔嚓咔嚓”地嚼,说“这才是正经早饭”,茶水下肚,抹抹嘴扛着锄头往集市去,背影在晨光里拉得老长。
墙角的小桌上,总坐着位穿灰布袍的老中医,姓周,大家都叫他周先生。他面前摆着个掉漆的木盒,里面装着银针和脉枕,脉枕是棉布做的,里面塞着荞麦壳,被无数只手腕枕得扁扁的。他喝茶慢,一口能抿半分钟,茶碗盖掀开又合上,像是在掂量茶的火候。有村民来找他看诊,他便放下茶碗,三根手指搭在病人手腕上,眼睛微闭,茶的热气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凝成小水珠。看完诊,他会在处方纸上写下药材,字是蝇头小楷,笔画却刚劲有力,末了总加一句“药渣倒在十字路口,让千人踩,病好得快”——这是老规矩,没人说得清缘由,却人人都照做。处方纸用完的背面,他会用来记茶客的病症,“王二婶,咳嗽,三帖”“李小娃,积食,推拿”,字迹密密麻麻,像幅独特的民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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