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歇脚处:青瓦下的山风与腊肉香
青城后山的盘山路,像条被晒蔫的青蛇,在密林中蜿蜒。拐过第七道弯时,浓绿的树影里会突然漏出一角青瓦,那就是幺店子了。土墙是黄泥混着稻草糊的,年头久了,被雨水泡得发乌,墙根却钻出几丛野菊,秋天开得金灿灿的,花瓣上总沾着山雾凝成的水珠。屋顶压着块青石,是防着山风掀瓦,石上爬满青苔,像给石头披了件绿衣裳。
檐下挂着两串玉米,一串黄,是寻常的老玉米,粒大饱满,须子白得像银丝;一串红,是特意留种的“胭脂糯”,玉米粒圆滚滚的,透着胭脂般的红,据说是当年山里的采药人从峨眉山上带来的种。风穿过玉米串,“簌簌”响,像谁在轻轻摇着铜铃。门框上贴着副旧春联,“生意兴隆通四海”的“海”字被虫蛀了半边,却仍牢牢地粘在木头上,红纸上的金粉虽褪了色,阳光下仍能看出些微光。
店主是青石坳的周老汉,今年七十二,腿有点跛——年轻时挑山货翻了崖,左腿短了寸许,却因此守在了这山坳里。他总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竹篾是清晨从竹林里砍的,带着露水的清润,在他手里翻飞,转眼就成了个结实的筐底。嘴里哼着老调子:“山尖尖,路弯弯,店子就在云里头……”调子没谱,却跟着山风起伏,倒比收音机里的歌更入听。
筐编得实在,过路的药农、背水的妇人,谁缺个筐了,跟他说一声,下次来取就行。有回王药农来取筐,往桌上放了两株晒干的天麻,“抵筐钱”,周老汉也不推辞,收下天麻就往灶房挂,“这东西炖鸡最补,留着给山下的孙儿炖汤喝”。药农走时,他又从竹篮里抓了把炒花生,“路上磕着玩,解乏”。
灶房里的腊肉香,是这山坳里最准的时钟。周老汉的腊肉不熏,是用松针铺在缸底,撒上盐和花椒,腌足四十天,再挂在房梁上阴干。肉皮皱巴巴的,像核桃壳,切开却红亮,肥膘亮晶晶的,看着油,吃着却不腻——山风从窗缝钻进来,早把多余的油脂吹跑了。有回遇见个徒步的年轻人,啃着腊肉夹馍直咂嘴:“比城里的腊肉香多了!”老汉嘿嘿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这肉吸了山雾,能不香?山雾是啥?是山神的唾沫星子,滋润着呢。”
堂屋的方桌是柏木的,桌面裂着缝,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垢和饭粒。有块裂缝特别宽,周老汉找了块红绸塞进去,说是“避邪”——那是五年前山洪冲垮半间屋时,从泥里捞出来的新娘子嫁衣碎片。现在红绸露在外面的部分,被手磨得发亮,倒成了桌子的“胎记”。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堂屋,在泥地上画格子。周老汉躺在竹椅上打盹,草帽盖着脸,竹椅“咯吱咯吱”响,像在跟他说悄悄话。桌上的粗瓷茶壶还冒着热气,茶是后山的野茶,叶子粗,梗子硬,泡出来的水带着点涩味,却解乏。有挑夫进门,不用喊,自己拿起茶壶倒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往桌上丢两个硬币,硬币滚到桌边,老汉伸手一捞,捏在手里继续睡——山里的规矩,不用客套,心里有数就行。
傍晚的山风带着凉意时,周老汉会往灶里添把柴,火塘里的柏枝“噼啪”响,火星子溅到地上,很快又灭了。他从梁上摘下个竹篮,里面装着白天采的猕猴桃,青绿色的,硬邦邦的,“放灶边焐两天,就软了”。有放学的娃娃背着书包经过,会扒着门框喊:“周爷爷,有软猕猴桃没?”他就从灶边摸出两个,用围裙擦干净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娃娃们的笑声顺着山路飘远,惊起一群山雀,翅膀扫过竹篮里的玉米,落下几片黄澄澄的玉米粒。
夜里关门前,周老汉会提着马灯往山路走半里地。灯是铁皮的,锈迹斑斑,玻璃罩上蒙着灰,却仍能透出昏黄的光。他走得慢,跛着腿,马灯在手里晃悠,光在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影。“看看有没有晚归的”,他总这么说。有回遇见个迷路的摄影师,三脚架陷在泥里,正急得转圈,他把人往回领,灶上热了腊肉,锅里煮了面条,“山里的夜,比老虎还凶,没个亮,能把人熬垮”。
深夜的幺店子,只有灶膛里的余火和窗外的虫鸣。周老汉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能听见山风刮过瓦檐的声音,像谁在檐下叹气。他摸出枕头下的旱烟杆,在床沿磕了磕,却不点——年轻时抽多了,肺不好。黑暗里,房梁上的腊肉轻轻晃,像在跟他说:“明天,又会有赶路的人来呢。”
平原上的路边摊:竹棚下的豆花与田埂语
成都平原的田埂,像被人用尺子量过,横平竖直,把万亩稻田切成了方格子。幺店子就守在格子的交叉点上,是竹编的棚子,四根竹竿撑着,顶上盖着茅草,像个倒扣的大蘑菇。棚子前摆着两张矮桌,桌面是树桩劈的,还带着树皮,边缘处被碗底磨得光滑,却仍留着树结的疙瘩,硌得人屁股发麻,却没人在意——在这平原上,“舒坦”从来不是靠桌椅,是靠风里的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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