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码头绳结:系着乡愁的出征
1937年深秋的成都,锦江码头的石阶被晨露浸得发亮,像铺了层碎银。码头上的木船"民生号"正往下放跳板,跳板压在船舷上,发出"嘎吱"的呻吟,像位老人在叹息。
穿蓝布衫的妇人挤过攒动的人潮,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纸被反复摩挲,边角已经起了毛。她叫周桂芳,是郫县的农妇,今天来送儿子陈满仓出川。"三娃,"她把油纸包往儿子怀里塞,包上的红绳结打得格外紧,"这里面是你爹去年腌的腊肉,花椒是后山摘的,够你吃半年。"
陈满仓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还打着补丁——那是母亲连夜缝的。他咧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却没敢看母亲的眼睛。怀里的油纸包沉甸甸的,隔着布都能闻到腊肉的咸香,混着母亲袖口的皂角味,像团暖烘烘的云,裹着他的心跳。
"记着解绳结的法子,"周桂芳摸着儿子的胳膊,指腹在粗糙的布面上蹭,"平安结要从左往右解,顺顺当当的。"她教了儿子三遍,手指在绳结上绕来绕去,像在编织一个看不见的守护符。
码头上的号子声突然炸响,粗粝的声音刺破晨雾。"开船喽——"纤夫们弓着腰,草鞋在石板上蹬出深深的痕,麻绳勒进肩头,红得像要渗出血。陈满仓被人流推着往船上走,回头时,看见母亲还站在石阶上,蓝布衫被风掀得鼓鼓的,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船行至江心,陈满仓摸出油纸包,小心翼翼地解开平安结。腊肉用油纸包了三层,每层都垫着花椒叶,绿得发亮。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咸香混着麻,瞬间漫过舌尖——是家乡的味道。旁边的老兵拍他肩膀:"娃,这肉留着,等打了胜仗,咱煮一锅酸菜腊肉,让弟兄们都尝尝四川的味。"
老兵叫赵大河,重庆人,脸上有道子弹擦过的疤。他说自己打了十年内战,手上沾过同胞的血,"以前是混球,现在要做回中国人"。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陶碗,碗底刻着个"家"字:"这是俺婆娘给的,说看见它,就像看见家。"
陈满仓把腊肉重新包好,红绳结系得比母亲打的还紧。他望着岸边越来越远的竹林,突然想起临走时,母亲往他兜里塞的炒花生,壳上还沾着郫县的泥土。他摸出一颗,剥开,花生仁脆生生的,带着点土腥味,嚼着嚼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油纸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知道,这个平安结,会在三年后的台儿庄,成为辨认他的唯一信物。当战友在战壕里找到他时,油纸包还紧紧攥在手里,红绳结没解开,腊肉混着血,成了再也分不清的泥。而郫县的周桂芳,每天都会在码头等,石阶被她的布鞋磨出浅浅的窝,直到1945年,才收到一个染血的油纸包,红绳结依旧系得紧实,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牵挂。
二、雪地灶火:暖着血性的盐香
1938年正月,山西的雪下得没了脚踝。邓锡侯的部队在山坳里宿营,士兵们捡了些枯枝,拢起一小堆火,火苗舔着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像在说悄悄话。
李灶保蹲在火边搓手,手背冻得裂了口子,渗着血珠,遇冷结成了小冰晶。他是自贡盐工,左手食指第一节没了——去年在盐井里被绞车轧的。出发时娘给他抹了桐油,说"盐井的伤,见了血才够硬",此刻那道疤在火光下泛着红,像条醒着的小蛇。
"灶保,烤俩窝头。"旁边的老兵递过来两个冻硬的窝头,灰扑扑的,像两块石头。李灶保把窝头埋进火灰里,用树枝扒拉着:"得埋深点,像咱盐井的灶台,火要透,才够味。"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陶罐,陶土是自贡的红泥,上面印着朵盐花,"俺娘腌的盐菜,酸溜溜的,配窝头正好。"
陶罐打开的瞬间,酸香混着油香飘满山坳。士兵们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有个叫王幺妹的兵,才十六,是瞒着爹娘跑出来的,此刻吸着鼻子说:"像俺姐腌的泡菜,坛子里总放块冰糖。"李灶保夹了一筷子盐菜给他:"吃,吃了就不想家了。"
王幺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火里,"滋"地冒了个泡。"想俺娘了,"他哽咽着,"她总说俺长不高,让多吃红薯。"李灶保拍他后背,把自己的薄被披在他肩上:"咱四川娃,在哪都能长,等打跑了鬼子,回去让你娘给你蒸一笼红薯,管够。"
火边的老兵们开始聊家乡。赵大河说重庆的火锅,牛油要熬得发红,毛肚七上八下才够脆;张木匠讲乐山的大佛,脚背上能坐几十个人,"鬼子来了,大佛都得瞪眼睛";李灶保则说自贡的盐井,井架高得能戳破天,"咱盐工的汗,比盐还咸,鬼子尝一口就得吓跑"。
正说着,远处传来"嗡嗡"的响声,像群马蜂飞来。"卧倒!"邓锡侯的吼声刚落,炮弹就落在附近,雪地里炸开个黑窟窿,雪沫子像白蝴蝶一样飞起来。李灶保把王幺妹按在身下,陶罐从怀里滚出来,盐菜撒了一地,在雪地上点出串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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