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炮竹碎屑还带着硫磺味,黏在青石缝里,红得有些黯淡。
宅子里静得出奇,连最勤快的吴氏也难得放纵,由着几个昨夜疯魔似的孩子围着被子,纷纷挤在凤锦书房间里。
此刻,长安顶着两团乌青的眼圈,精神却亢奋得像只斗胜的小公鸡,死死缠着阮如是,非要听完那故事的尾巴。
“后来呢?哑巴的胸口碎大石,真那么厉害?池雪姐姐……最后为什么……?”
他急不可耐,小脸几乎要贴到阮如是苍白的面颊上。
那个“死”字虽未说出口,但大家都意会。
可能不过脑子问完,又后知后觉的觉得这样问不太合适,长安又挠挠头道:“阿如姐,要是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我就是……就是……”
长安急得抓耳挠腮,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凤锦书。
阮如是摸了摸长安的头,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她眼下,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残余的寒气吞噬:“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
池雪……那天早上,醒了。”
那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重锤砸在听故事的几人心上。
屋里烧着炭,热烘烘的,可一股寒气却顺着众人的脊梁无声爬升。
阮如是说,昏迷数月的池雪,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为此她喜极而泣。
混沌褪去,神志归拢,残酷的真相也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池雪彻底淹没。
她哭得无声,只有肩头剧烈的抽动泄露着那场灵魂的崩塌。
眼泪流干了,她仰面躺在简陋的床板上,望着简陋的屋顶,眼神空洞得吓人。
下半身不能动,吃喝拉撒全需他人之手的日子,像一幅没有尽头的、灰暗绝望的图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清晰得令人窒息。
“阿如,辛苦你了。”
池雪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去,揭发张彪吧。”
池雪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阮如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攥着最后一根稻草,又仿佛要将自己残余的生命力全部灌注进去。
“不能再这样了…受他钳制…永远熬不出头,总要…试一试!”
阮如是脸上血色褪尽,过往失败的阴影如同无形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只剩下本能的恐惧摇头。
池雪望着她。
知道自己下半身不能动弹的绝望,在哭过之后,或许得到了宣泄。
池雪眼神奇异般地沉淀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只有张彪被抓,我们…才有活路。真正的活路。”
那微弱的声音,却蕴含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与托付。
阮如是僵立在那里,前尘旧影与新生的微光在她眼中剧烈交战。
最终,那点被池雪强行点燃的微芒,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恐惧阴霾。
她重重地点了头。
”小雪,你等着我。若是成功,我立马回来接你。”
临出门前,阮如是跟池雪保证道。
池雪点点头,但在阮如是准备转身离开时,又叫住了她。
“阿如~”
“嗯?”
只见池雪抿抿嘴,有些沉默。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阮如是有些担心道。
“没有,就是突然想跟你说,认识你这段日子都很开心。”
池雪难得笑了一下,是她醒来后第一次笑。
这样的笑容也是阮如是最后一次在她脸上看到。
因为当阮如是带着人,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急切冲回那间破败的囚笼时,等待她的,却是命运最残忍的嘲弄。
池雪静静地躺在床上,姿势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摆放的安详。
一条由破旧床单撕扯、打结而成的布索,一头系在粗砺的床头木栏上,另一头,紧紧勒在她细瘦的脖颈上。
阮如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震惊?
悲痛?
不敢相信?
可又觉得早有端倪。
临出门之前,池雪犹犹豫豫说的话,像是对过往的追忆,又像是对她最后的遗言。
她当时是怎么跟小雪说的呢?
对了,她当时说的是:“我也是呢,你等着,往后我们会更加开心的。”
然后她就急着出门了。
可池雪没有以后了。
当凤锦书在街上掷地有声、地揭露张彪丑行时,
当阮如是知道孤注一掷的时刻到来时,
当她站出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将张彪那些肮脏的勾当、那些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与威胁,尽数剖开在众人面前时……
池雪正怀着绝望的心,艰难的撕碎布条,结束自己颠沛流离、苦难的一生。
她不想活了。
那张曾鼓励阮如是无数次的脸上,最后凝固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彻底的解脱与放弃。
那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毫无尊严的余生,她拒绝走下去。
“至于哑巴…”
阮如是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空洞地继续着,“他…死在自己的石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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