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列。这名高及人膝的开路前锋,一身脏污凌乱的漆黑皮毛,覆着大片溃烂的疮斑,最深处几可见骨;当它沿着泉流往返奔跑时,缭绕的飞蝇与脓血腐液不断落入水中,在光滑洁白的泉石表面留下无数虫蛀般的蚀痕。它口水滴答的嘴大大张开,如人类一般露齿而笑。那毋庸置疑是在笑。纵使世人宣称见喜则笑乃灵长者之特权,而一切野兽咧唇只为威胁恫吓,至少这一只绝不侪身其中。它的笑声尖利如锯木,在整座幽清春庭中恐怖地回荡。“朋友!朋友!”它狂笑着呼喊,那声音在詹妮娅听来竟似曾相识,“去见见我的老朋友!”
狂呼怪笑的病犬之后,队列里的第二位蹀躞而来。斯人缎发如漆,身穿灰白棉裙,手持悬灯的长杆,为其后行者照明引路;她的面容朦胧似雾罩烟笼,观者不可睹见眉眼,唯知其神情枯槁,如已行将就木。提灯者足迹所过之处,两具**的行尸趋步紧随。一者身穿警服,头颅破碎;一者遍身裂伤,浮肿如溺客。它们步履笨拙,一味追行灯火,又因畏光而退缩逡巡,自喉腔内发出如歌的悲泣。
在詹妮娅脚边,剧作家已不再哀嚎挣扎,只是如婴儿般蜷缩着沉睡,而詹妮娅自己却想要尖叫。她用冰凉战栗的手指猛拽剧作家的胳膊,想拖着他逃向深繁无底的花阴。可是他实在太沉了,简直像在地上生了根,她竟然一点都拉拽不动。
腐犬发出一串吠笑。“朋友!”它带着龈肉翻卷的利齿向她飞奔,“跑不掉的朋友!”
詹妮娅用胳膊遮挡住脸颈,伸脚去踢它沾满污血的恶臭脑袋。它敏捷如电地闪开,又不怀好意地绕着她兜圈打转。“你这个可恶的臭丫头。”它坏笑着狂吠,“没用的臭饼干!我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假如詹妮娅原先还有怀疑,那么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自己的噩梦已经成真。“阿尔戈,”她颤抖着,不可置信地说,“阿尔戈?”
腐犬向她的脸扑了过来。它惊人的力量远超体格,恶臭糜烂的疮疤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矫健凶残。詹妮娅被它撞倒在地上,看见它冰锥似的尖牙正向自己的眼球逼近。她拼命地挣扎,那东西却故意把口水和脓血滴在她脸上。“我要一点点咬死你,”它兴奋地嚎叫,“把你的肠子一截截掏出来!”
詹妮娅掰住它的下巴,想从那血水淋漓的利爪下挣脱,可她的手指却陷进了这具皮囊腐朽溃烂的皮肤里,根本抓不牢任何东西。就在她闭上眼睛,要拿脑袋去撞它那发霉的鼻子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在她耳边传来。腐犬的力量突然松懈了。她赶紧翻身爬起,使劲浑身所有的力气,像要在点球大战里拿下决胜分似地朝它腹部猛踹了一脚。
“哎呀!”那怪物尖叫着飞了出去,掉进泥径边密不透风的花丛里。詹妮娅自己也因为这因为这一脚跌倒在地上。她惊魂未定地望着那片吞没了腐犬的草丛,差点忘了正向她走近的亡者队列。在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件防身的武器——石头、木棍、带刺的藤条,随便什么都行——来对抗那些她同样觉得眼熟的行尸以前,有只硬邦邦的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刚才可真险呀,了头。”她听见剧作家的声音说,“这一位实在太欠礼貌,一点都不讲究待客之道。我看咱们稍微抗议一下也完全有理。”
詹妮娅回过头去瞧他。果不其然,扶她起来的人正是她掉线多时的搭档。他这会儿的样子像是完全清醒了,就是说话的声音还有点虚弱。她的视线又瞟向他的右手,发现他掌中像变戏法似地冒出来了一把枪;而且,不管她怎么瞧,它都很像是她从马蒂陶手里抢来又半途丢失的那一把,但她不记得它原先有这么大的动静。
剧作家的脸庞是一种通透发光的火红色,就连原本深色的斑点也如飞溅的火星般闪烁。在这座暮晚时分的繁花园中,他仿佛一团闯进来的野火。但他的神情却很镇静,没有再向詹妮娅多露出一点玩笑的意味,也不解释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由提灯人引来的死人队列。“来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头,你瞧瞧这排场,这就是它……哎,它故意这个样子在咱们面前登场,这东西的趣味多么怪异,天性多么残忍……”
詹妮娅呆呆地瞧着他所凝望的方向。先前,由于那摇曳的悬灯之光,还有腐犬可怕的笑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队列中最后的那一个人。她原先忽略了他,是因为他不像那两具毁了脸的行尸一样急切地追逐悬灯,而是远远地缀着前方的队伍,像要观赏游灯似地漫步在暗处。他的步履如醉酒踏歌,外套歪歪斜斜地挂在胳膊上。当幽风从摇毡的花影间穿出,经过他的身畔吹拂而来时,泉流的清鸣变得声调怪异、音韵缥缈,犹如一只枯手在水琴的音管上慢慢划动。
她认识这种声音,也认识这种感觉。她甚至认识这个自花园中走来的人……但那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可是眼下,她真的不知道对方是否还存在了。那样一个躯壳里如何还能够留存人类的灵魂?那只是另一具行尸。她没有想到会这样。即使在之前曾经隐感不祥,她也从没预见到自己会目睹这样的场景,而她本来或许能从中干预……悔恨伴随着轻微的眩晕,让她有点站不稳脚跟,但剧作家在后头牢牢地扶住了她。他依然镇静自若地对她低声说:“你要瞧清楚,了头。你必须得面对它,要是你还想完成自己的目标……想一想,如果落到这种结果的是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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