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木然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得继续往前走。”
“前面那是什么?”詹妮娅问。
“我不知道,了头。我……”
詹妮娅死死盯着他的脸,看见剧作家张开的嘴里一下没了声音。他整个人完全为内心的某种思绪掌控了。那思绪折磨着他,让他在恐惧的阴霾里失措忘言。在他们进入这里以前,这种神情她也曾看到过一次,但这次的程度可完全不同。
如果下一秒他转身就跑,詹妮娅也不会觉得难以置信。但当他重新开口时,那气息颤抖的声调还是说出同样的话:“我们得继续往前走。”
“你还好吗?”
剧作家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蠕动着嘴唇。他好似念了些什么,但詹妮娅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他才用更响亮的音量说:“我没事,了头。咱们这是到新地方了。我怀疑这是个难缠的地方,像是用来关押或惩罚罪犯……这对我会有点吃力,但是咱们一定得往前走。如果等下我不动了,你也得带着我往前走,好吗?我要全心应付周围的环境,这可能会让我注意不到自己的情况,所以这件事必须得靠你监督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都得一直往前走,绝不能停下或回头。”
詹妮娅担心地望着他。她甚至又在考虑是否应该让剧作家留下,但理智与直觉都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行了,”她只得说,“记得把球传给我。”
“我会的。”剧作家说。
这就是他们走进那片草野前的最后一次对话。当银溪流至尽头,被绿涛般的草丝完全吞没时,赤拉滨的脸颊明显地痉挛了一下,然后才抬脚踏入草丛中。詹妮娅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好在他并没有晕倒,或是被什么草丛里跳出来的东西一口气吞下去。这片草野虽然茂密,却十分宁静和平,什么危险都没有。剧作家又瞧了瞧他们的头顶,天色还是老样子。
这情况好像给了他力量。他闷头迈过草丛,跟詹妮娅一起朝背离故土的方向走去,黑暗大地上的银溪在他们身后渐行渐远。看到他依旧步履矫健,詹妮娅暗暗松了口气,可是当她问这里是哪儿时,剧作家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眉头依然皱着,神情里隐隐透着吃力。这让詹妮娅觉得他是没有余力再说话了,因此她那些未能脱口的问题也只得收回心里。
草野比他们的来处更明亮,风景变化更丰富。它的美犹如在玻璃种的翡翠上雕缕刻丝,没有一点枯黄萎败的瑕玷,令人想起许多关于天堂与仙境的赞诗。可它又如此的单调,找不到一朵亮色的鲜花,或是一棵挺拔的高树,唯有芜草寂寂蔓生。每一绦草叶都长得那么相似,摸起来光滑软润,像某种巨大生物背上飘逸的鬃毛。它们沉凝斑驳的绿是用素丝浸染过春藻后呈现的色泽,在一片怡神悦目中慢慢使人心生落寞。在这里,一切激情都会随着绿丝飘拂而悄然冷却,言语之兴渐灭,凄愁之情暗滋。
这种微妙的心情变化,不仅仅使詹妮娅自己受到影响,更以某种强烈千百倍的方式折磨着剧作家。随着深入草野,他彻底不再说话了,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詹妮娅这个人,只是一味地往前走。他的视野笔直对着前方,瞳孔中甚至能映出绿野与银天分离处的那道横线,但詹妮娅却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在看任何东西,而是沉溺在思想的世界里。
终于,她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又直接走到他面前,认真审视自己这位举止反常的同伴。一股寒气沿着她的后背直钻进后脑勺,因为她发现剧作家看上去好像有点疯癫了。
疯癫是她在第一反应中本能想到的词。不过实际上,剧作家的表情一点也不狰狞夸张,不是恐怖电影里那种大吼大叫歇斯底里的疯子。他的模样安详得令她汗毛倒竖:恐惧的暗影不知何时从他的眉宇间退去了,可是他也没能变回往日那个多嘴饶舌、永远一副看好戏神情的家伙。现在的剧作家是那么的心无旁骛,脸上竟露出了一种纯洁神圣的光彩;那样一种毫无杂念的、如布道书里描写出来的虔诚表情,詹妮娅还不曾在现实中的任何活人脸上见到过。那是想象最丰富的雕塑艺术家才有可能刻画出来的脸庞,只适合摆在神龛与十字架的底下,弓腰跪坐或挣扎匍匐着,在无边苦难中仰起头看向心目中的圣地。他明明并不激动,暗红多斑的皮肤却因充血而燃烧般的粲亮;那股宁静的狂热和忘我的崇拜只令詹妮娅感到毛骨悚然。她甚至有点荒唐地想起了克吕提厄,那个不吃不喝凝望太阳,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向阳花的水泽仙女。眼下剧作家也正沉迷着他独自所见的光芒,他与众不同的外貌在飞扬神采的映照下都不再显得丑陋,正如被炽艳烈火包覆的干柴禾。她只是担心这柴禾在不久后将会噼噼啪啪地化为灰烬。
对他这种表现的忧惧搅得詹妮娅不知所措。在种种不祥的征兆下,她隐隐害怕剧作家会毫无征兆地大叫一声,接着便倒地死去,或者浑身烧起火来。届时她该如何是好呢?她只能摸着剧作家送给她的那一枚临时袖扣,祈祷自己不会马上用得它。好在剧作家尽管心迷神恍,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暴力性的行为,依旧带着至诚至专的神情徐步前行,仿如一位跋山涉水的朝圣者。当他第一次停下脚步,好像忘了怎么走路似地低头看着双脚时,詹妮娅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话了。她轻轻拍打他的胳膊,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后问他感觉是否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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