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车顶覆着暗青油毡,垂帘却是皇家杏黄缎,沿边一线海水江崖纹。
车轴轻响,像把旧事一页页翻过。
帘内,一张小几,一壶冷梅露。
“郡主”端坐正中——雪青宫装、鸾凤步摇,无一不合仪制;可那张脸,却是水星含笑的眉眼。
对面,少年青布束腰、乌发高挽,耳后一粒朱砂小痣——不是悦郎,而是换回女装的林悦,真正的护国郡主:言悦瞳。
车轮碾过官道碎石,轻轻一晃,盏中冷梅露泛起涟漪。
悦瞳一手托腮,一手拨着腰间银铃,声音清脆:“说说吧,水星姐姐,不过替我当了半年郡主,怎就把我名声折腾成‘鬼见愁’了?外头如今传我——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连三岁小儿夜啼都拿我来吓。”
水星低笑,摘了鬓边金步摇,放在几上,像放下一段沉重日子。
“郡主想听,我便一桩一桩拆给你看。只是听完,莫心疼你那好名声。”
“第一件,我到封地云溪郡,第一日便有人敲登闻鼓。
鼓前跪的是个老农,姓田,脊背弯得像拉满的弓,手里一张欠条——
‘今欠赵府租银三十两,若腊月不还,以地抵之。’
老田头哭:‘俺一家五口,辛苦一年,打的粮食全交租,怎又倒欠三十两?’
我派人连夜查账,原来赵府用‘斗外刮斛’、‘湿谷折干’,层层盘剥,一石粮算一石半的息。
第二日,我押着赵府管家到晒谷场,当众重算:老田头反欠赵府七钱三分,当场烧了欠条。
赵府不服,纠集庄丁围鼓院。
我便抬出郡主金印,扣了他家粮仓,平价粜粮三日,补足百姓春种。
赵府在官府里有人,递折子弹劾我‘欺凌士绅’。
折子被我用朱笔批了‘债有主,粮有命’六个字,原封退回。
自此,‘郡主手辣’的名声,从云溪一路飘到京师。”
悦瞳揉眉心:“可那老田家如今?”
“今年夏收,他家谷仓满得溢出来,给我送了一袋新米,我收了,转手又给了粥棚。”
“第二件,我去巡盐井。
盐课司报:三艘官盐船在虎跳滩沉了,两千引盐尽没。
可我查勘船板,裂口整齐,分明是利斧劈凿。
再查,盐课司使与私盐贩子勾连——沉船报失,盐却转入黑市。
我连夜调水师,封了滩口,扣住私盐二十船。
贩子背后站着京里某位尚书郎,他托人递信:‘盐是国脉,郡主莫误大局。’
我回他一句话:‘国脉若被蛀空,要大局何用?’
次日,盐课司使被革职,家产抄没,那位尚书郎的侄儿也被拖下马。
江湖便传:‘郡主杀人不眨眼,连尚书面子都不给。’”
“第三件,蚕月。
吴县蚕农来报,茧行压价,鲜茧八十文一斤跌到三十文。
我微服进镇,见茧行门口排着长龙,蚕农怀里抱着白花花的茧,眼里全是血丝。
原来茧行背后有京商操控,囤丝抬价。
我当夜下令:郡主府蚕庄开秤,百文一斤收鲜茧,只收七日。
蚕农欢天喜地,京商却急红了眼——他们手里囤着去年的陈丝,若新茧价起,陈丝必烂。
他们雇了地痞烧蚕庄,被我埋伏的弓箭手逮个正着,连人带丝一网打尽。
那一把火,烧出了郡主‘纵火焚商’的恶名。
百姓却悄悄立了生祠,香火不断。”
“第四件,最疼的一桩。
有人在赤砂岭开暗窑,专烧琉璃瓦,窑内却锁着三十多个童工。
我巡田时,一个小丫头扑到我马前,手指被石灰烧得见了骨。
我连夜围窑,窑主竟是郡王府远房表亲。
他跪在我面前哭:‘姑奶奶,烧一窑瓦,不过折几个小叫花子,你抬抬手。’
我抬了手——
抬手拔了侍卫腰刀,一刀劈碎窑门,孩子们哭着扑出来。
表亲被我绑了送京,宗人府判他流放。
郡主府却因此背了‘六亲不认’的骂名。
那小丫头后来跟着我姓,叫水星,如今在灶上学艺,她说长大要替我炸锅巴吃。”
悦瞳听到这里,指尖微颤,半晌才道:“你做得对,可世人传谣,添油加醋。”
水星抬眸,目光穿过帘缝望向远处田野:“郡主可知,骂名为何越传越凶?
因为有人怕我。
怕我手里的金印,怕我真替百姓说话,更怕我掀了他们的棋盘。
他们越怕,就越要把我描成恶鬼。
可我不在乎。
恶鬼若能镇住豺狼,我情愿做恶鬼。”
“还有一件小的,却最解气。
五月,我回京述职,路过浔阳江渡。
渡口新立了一块功德碑,刻着‘郡主苛政,民不聊生’。
我问艄公:‘谁立的?’
艄公指江对岸——原来是几个被断了财路的豪绅。
我当下命人把碑推倒,碎成七截。
又命石匠重刻一行字:
‘苛政如虎,虎咬蛀虫;郡主如刀,刀斩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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