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风铃断了第三根铃舌那天,陆清远正蹲在廊下给娘削梨。刀锋刚碰到果皮,就听屋里传来春桃拔高的惊呼声,他手里的梨“咚”地滚进泥里,沾了半拉子青苔,像只绿眼睛的蛤蟆。
“咋了?”陆清远三两步蹿进里屋,脚边踢翻了春桃刚晾的药渣,黑褐色的药汁溅在月白裤脚,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
春桃脸白得像窗纸,指着床榻筛糠似的抖:“少……少爷,您看夫人的手……”
陆清泉比他先到,正攥着娘的手腕子不放。
杨明汐枯瘦的手指蜷着,指节泛白,却在无意识地轻轻叩着床沿,笃、笃、笃,节奏匀得像庙里的木鱼声。
更奇的是她脸上,往日总拧着的眉头舒展开,嘴角还噙着点笑,眼窝深陷的地方竟泛出点红晕,像是醉了酒。
“今早刚请的张大夫,不是说脉象稳些了吗?”陆清远嗓门发紧,伸手想去探娘的额头,却被陆清泉按住。
“别碰。”陆清泉声音压得低,眼神里藏着惊惶,“娘这模样,像……像小时候给我们讲的话本里,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这话一出,春桃“嗷”地一声就往陆清泉身后躲,后脑勺差点撞翻床头的药碗。
陆清远喉头滚动,攥紧了拳头挡在娘床前,指节捏得发白——他虽不信鬼神,可娘这半年来时好时坏,夜里总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什么“青溪镇的梨花开了”,什么“阿妹别抢我的木牌”,听得人心头发毛。
正乱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人走的沉实,倒像是秋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板,沙沙的,贴着地面蹭过来。
春桃吓得往陆清泉身后缩得更紧,连呼吸都憋成了细声,陆清远下意识把陆清泉往旁边拨了拨,自己像块门板似的挡在前面。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温和得像晒了三九天太阳的棉絮,软乎乎的裹着暖意:“丫头,该回家了。”
杨明汐的眼睛“唰”地亮了,像两盏被风吹燃的油灯。她挣扎着要往起坐,枯槁的手在半空抓挠,嘴里喃喃着:“哎,来了……这就来……”
“娘!”陆清远赶紧按住她,掌心下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您去哪?这儿就是家啊!”
杨明汐摇摇头,眼神里的清明是兄弟俩从未见过的,像山涧里刚捞上来的泉眼,亮得能照见人影:“不是的,我得回去了,我妈在等我呢。”
她忽然转向门口,声音轻快得像个偷摘了果子的孩童,“妈,我这就来!”
陆清泉心头像被冰锥扎了下,猛地冲到门口就要开门,手腕却被陆清远死死攥住:“泉儿!不能开!那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月光像泼翻的银酒,哗啦啦淌进院子,照亮了门口站着的身影。不是白日里在街角讨饭的破衣老头,是个穿青布衣裳的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乌木簪子绾着,手里拄着根竹拐杖,杖头包着层磨得发亮的铜皮,正笑眯眯地看着屋里,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月光。
杨明汐的眼泪“啪嗒”掉在锦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朝着老太太伸出手,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妈……”
老太太朝她招招手,拐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声音依旧温吞:“来,跟妈走,家里炖了你爱吃的冰糖雪梨,用后院老梨树结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
杨明汐的身子忽然变得透明,像被月光一点点融化的糖人。
陆清泉目眦欲裂,扑过去想抓住娘的手,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连点温度都没捞着。
“娘!别走!”陆清远哭喊着扑过去,整个人竟从杨明汐渐渐淡去的身子里穿了过去,重重摔在床脚,额角磕在踏板上,渗出血珠。
杨明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的不舍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坠得人心慌。可她还是转回身,朝着老太太走去,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道微光,要随着老太太融进那片月色里。
满床用来安神的银针“叮铃哐啷”全掉在地上,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妈!外婆!我们都在这儿!您要带娘去哪?我爹马上就回来了!”陆清泉急得大喊,声音劈得像被撕烂的布帛。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锦棠火急火燎地冲进西跨院,袍子下摆被门槛勾住,差点绊倒。他一进门就红着眼喊:“妈!您要把晓晓带去哪?我、清远、清泉都在这儿啊!”
杨明汐闻声转头,看见陆锦棠时愣了愣,随即露出个温柔的笑:“阿志,你去哪了?妈喊我们回家吃饭呢。”
“我出去给你买桂花糕了。”陆锦棠几步冲过去抱住她,声音哽咽,“咱不去妈那边吃,啊?咱跟两个儿子一起吃,清远刚给你削了梨呢。”
“晓晓,既然阿志、清远和清泉都回来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吧。”青布衣裳的老太太站在月光里,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妈回去了,别牵挂我们,都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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