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宴解封后,三婶抱着那个冰冷、沉重的骨灰坛子,一步步走向了林宅。
坛子里,是她的丈夫林三虎,是孩子们再也见不到面的阿爹。
她十六岁嫁给了二十岁的林三虎,她是良木村的。
那时候她娘家很穷,林三虎家也穷,但他有好几个亲兄弟,她阿爹阿娘打听过说他们几兄弟特别团结,还说他爹娘给他安置了宅地,她阿爹阿娘说林三虎家出了一两银子聘礼和一石麦子,刚好可以给她弟弟娶个媳妇,她便嫁了。
索幸林老三对她也真的蛮不错的,虽然他行事有时候有些不着调,但这十几年来也没有责骂殴打过自己,自己生了双生子伤了身体,也没说让她再生或者怎么样,他也不管家里的琐事,但田间地头都是他在忙活。
他们家真的挺穷的,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呢?应该是暖儿开始做起来豆腐吧,他们林氏居然慢慢在村里立起来了,老三那时候感叹他侄女可真厉害,要是小花有她二姐一半就好了。
然后呢,老三的头被打破,小花受了摧残,小花成了小阳,他们逃似地来到了江南……
那时候起,老三啊,他觉得自己没保护好闺女,对着闺女说话小心翼翼的,他也不再不着调,而是更加用心用力地把田地照看好……当然她们攒的银子也多了起来,总也盼着日子能更好,儿子女儿也越发大了,已经可以相看了。
这就是她的丈夫林三虎,他倒在了他们家已经有能力把五井村的房子扩建一番的时候,倒在了已经快要能享福的时候……
林宅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悬挂的素白麻布幡在料峭的春风里无力地飘荡,像招魂的手,无声诉说着这个家刚刚经历的创痛,那刺目的白,映在三婶的脸上,更添几分凄凉。
她站在门前,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紧闭的门扉,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才缓缓抬起手,用指节轻轻、轻轻地叩响了门板。
“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沉重。
门内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冯德拉开一条门缝,当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时,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一丝惊喜:“三夫人!是您!您回来了?”然后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三婶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素白瓷坛上——那形状跟他老婆子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冯德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被哀伤淹没,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缓缓地拉开了沉重的大门,让那刺目的白幡和门外抱着骨灰坛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庭院的光线下。
“三老爷回来了……三夫人回来了……” 冯德的声音带哽咽,朝着空旷的庭院深处嘶哑地喊道,这喊声,是报丧,更是宣告一个残缺的“团圆”。
林宅前院,林二虎、林堂、林阳,几乎日日枯坐于此,大门一响,三人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林二虎腰间的麻布孝带勒得紧紧的,仿佛要勒住他几欲痛煞的心。
不过月余,他鬓边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如同落了一层寒霜,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得佝偻了几分。
林堂和林阳更是显眼,头上缠着白麻布条,手臂上也戴着孝箍,少年人脸上的稚气被巨大的悲痛冲刷得所剩无几,只剩下茫然和刻骨的哀伤。
其实,早在元月廿十,那个同样寒冷的日子,当冯雷牵着小月儿,带着一身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启齿的悲痛回到林宅时,林三虎的死讯就已如同晴天霹雳,将这个家彻底击垮。
那一天,林堂和林阳的嚎啕大哭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们失去了为他们遮风挡雨、如山般坚实的阿爹。
林二虎没有嚎哭,他只是默默流着泪,回到自己空寂的寝房,对着冰冷的墙壁枯坐了一天一夜。再出来时,鬓间的白发便是如此刺目,那是一种无声的坍塌,他们四兄弟少了一个……
至于更早康复的春强,他选择了留在城北继续帮忙,不是不想家,而是不敢回。他心中怀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逃避——只要他不亲口把三叔的死讯带回林宅,仿佛那个爽朗爱笑的三叔就还在越州宴的某个角落,堂哥和小阳就还有爹爹!他固执地以为,只要他不说出口,那残酷的死亡就不曾真正降临。
此刻,三婶抱着那冰冷的瓷坛,真真切切地站在他们面前时,看着眼前强撑着的二哥,看着瞬间红了眼眶、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的儿子女儿,三婶积蓄多日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骨灰坛,仿佛抱着丈夫最后一点温度,声音破碎而哽咽,对着林二虎,对着孩子们,更是对着怀中冰冷的瓷坛说道:“二哥,我把老三带回来了……小堂、小阳……你们看……你们阿爹……阿爹他……回来了……”
“阿爹……阿娘……” 林堂和林阳再也忍不住,像离弦的箭般冲了上去,死死抱住了阿娘,也抱住了阿娘怀中那个承载着父亲一切的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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