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彼方 第290章 赴死之人4

半截披风上的火焰由盛转衰，最后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清风吹过，便彻底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然而阿莎眼前的光亮却并未暗灭，火光四溢，犹如白昼。她立时收回目光，方才察觉车篷的一面不知何时已被引燃，橙红色火焰由一个点向着周围扩散，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一块帘布带着炙热的火焰自车篷脱落，阿莎赶忙将脚移开，却忘了自己正被铁链束缚。所幸脚边的火焰很快便熄灭了，余烬冒着星点迅速冷却。可是周围愈来愈旺盛的火势该怎么办？铁链让她无法挪动身子，若是这团火继续烧下去，马车将成为一堆篝火，而她则会葬身火海。

但是这似乎与她注定的命运没有差别。若是一切按照预定的流程，她将会接受教会的审判，然后在千万双目光的注视下被火一点一点炙烤至死。而现在，仅仅只是省去了被教会审判的过程，她同样是在千万双眼睛的关注下被火烧死。想到这，阿莎便不由地笑了起来。

她回想起了父亲曾对懵懂的她说到关于命运的话题。“命运充满了不可知。”父亲说，“教会的信徒们会说这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过程与结果，而神意不可揣测。要我说海父也为每一个人安排好了一生，我们出海捕鱼向海父祈求庇佑，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生与死。”

彼时的阿莎自然无法理解如此深奥的问题，她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问父亲：“命运，是什么？”

父亲的目光从蜡烛的火焰转向阿莎，然后嘴角上翘，摸了摸她的头回道：“命运就是等你长大后懂得发生的事身不由己后发出的感叹。”

阿莎依然不懂，但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转天，她便已经将这个无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而父亲从此也再未提起。不知为何，这被封尘了多年的记忆此刻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似乎开始对“命运”有了朦朦胧胧的了解，只不过现在她还没有成年，等她长大以后……不会有以后了，她短暂的一生将在圣城亚恩，在燃烧的马车中结束。

自离开沉船湾以后，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发生的事却比她过去的十数年经历的还要多。她阴差阳错地被关入了领主老爷的堡垒中，然后接受审判推入安抚河中，但她却没有死，反而逆流而上，被布道者布列塔救起，接着便进入了风息林之中。往后一切的古怪、离奇之事便是从那时开始，她遇见了知道她名字的牧羊人，遇见了为她“引路”的“预言者”西格里克。而一切确实如他所“预言”的那样，阿莎随杂戏班向西去往河谷地的比武大会，在那里她看到了硕大的猫儿和巨大的水母在校场上搏斗，那是她之后一直试图抹去的记忆，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目睹了这一幕，可是它却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中。她的浅薄认知无法为这件事做出解释，她只能说服自己，这只是某种不正常的幻想，正如她曾经在梦中见到的那个白色羊毛长袍的棕色长发老者。

杂戏班迅速逃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不曾想却进入到了另一个旋涡之中，并且比之前者，更加凶猛，更加残忍，也更加嗜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牢中，她接连听到杂戏班成员死去的噩耗，然后再次被当成了“女巫”，送往圣城亚恩接受教会的审判。

这便是我的终点啊，阿莎望着火焰伸出它曲折的触手，怔怔点想到。年轻的女孩似乎更进一步理解了父亲所说的“命运”，它早已被注定。此时回味，她能感觉到此前仿佛一直有只巨手在将她不断地“往西、往西”推动，而她只是在巨手的这股力量下被动地前行。即便她幸运地逃过了溺死的结局，她也逃不过被火烧死的命运，圣城亚恩便是西方的终点。

马车外，尖啸与哀嚎回荡在圣城的上空，痛苦的嘶叫与绝望的求助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混杂之音，然而这一切都与马车内的阿莎无关。隔绝所有的声音之后，马车倏然间安静下来，她只能听到耳畔帘布发出的滋滋声，以及火焰燃烧橡木时的噼啪响动。

火焰仍未波及阿莎，但马车内的温度急剧攀升，让衣着单薄的她不停地冒出汗来。汗水自眉骨流入她的眼眶，她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又睁开。她没有心思去擦拭脸上的汗珠，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又发散开来。

她蓦地想起了沉船湾短暂的夏天，那是由夏季风暴与烈日阳光组成的短暂季节。灼热的阳光炙烤下的沉船湾虽然炎热，但是有其绝美的景致，蔚蓝的风暴海在烈阳下熠熠发光，苍翠的山头与其拼接成一幅美丽的画卷。想到这，阿莎再次微笑起来，可只是一息的时间，这幅美丽画卷便被乌云与风暴摧毁。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乌黑的天空中打开一道裂隙，光芒不断地从这裂隙中逃逸而出。但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紧接着便被团聚的乌云与涌动的暗影所弥补。

或许我可以试试？闪电给了阿莎某种想法，我可以挣脱这铁链，从这马车中逃离，然后趁着外面一片混乱，隐入人群，最终跳脱出被火烧死的宿命。想着，她便猛地将手拽向另一侧。

铁链摩擦与碰撞的声响在外界嘈杂的声音中消隐，正如阿莎接连几次尝试后所得到的令人沉默的结果。她又用尽全力扯动了几下，但铁链依旧牢牢地与马车的栅栏锁在一起。于是，她放弃了，不再做这无谓的挣扎。

阿莎并不感到绝望，但小小的失望不可避免。她静静地躺在这狭小的车篷内，望着火焰蔓延至蓬顶，然后迅速蹿升。烟雾愈来愈浓烈，让她的胸口异常窒闷，又是一阵咳嗽之后，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散乱模糊。猩红的火焰倏地灰暗下来，宛若移涌的阴云，霍然间，在这阴影之中，划开了一道豁口，光明自裂隙中照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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