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氏心头最后的那点忧虑终于散去,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轻声叮嘱了几句,又安排春桃仔细伺候,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厚厚的帐幔再次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徐雯琴缓缓抬起眼,看向帐子顶端繁复华丽的百子千孙刺绣图案。
发出一声冷笑。
……
玄月堂。
浓稠的墨汁从新开的松烟墨锭上流淌而出,被细小的银勺准确地浇在澄泥砚台中心的凹凼里。
水滴沿着墨块边缘滚落,桑知漪握着一截光润的墨锭,手腕稳定地画着圈。
墨汁在砚膛中晕开,散发出淡淡的松木烟熏气味。
后间账房的光线透亮,几束日光穿过高窗,正好落在黄花梨大书案上摊开的厚厚一摞账簿上。
桑知漪提起一支狼毫小笔,笔尖饱蘸浓墨,凝神悬腕,落笔时笔锋在纸上轻盈滑动,一个个端正清晰的账目便列于行间。
“小姐的字写得真好。”一声低低的赞叹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拘谨。
桑知漪笔尖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滴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墨晕。
她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绿娥正垂手立在几步开外的墙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笔下流动的墨迹,那目光里交织着纯粹的羡慕。
“是吗?”桑知漪微微一笑,将笔搁在青玉山子笔架上,目光温和地看着绿娥,“只是记得多,练得久了些。”
她注意到少女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
绿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桑知漪心中,泛起细微的涟漪。
她想起了很久远以前,自己初次执笔时那笨拙又兴奋的样子。
看了看案头铺开的素净宣纸,又看了看低垂着头的绿娥。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想学吗?”桑知漪的声音平静而真诚,“我教你。”
绿娥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
桑知漪也不再多言,提笔在砚边轻轻润了润笔尖,抽过一张新纸铺开。“看好了。”她手腕微沉,笔锋落下,“绿——娥——”
两个端正有力的字在纸上铺陈开来。
绿娥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跟着笔尖移动,仿佛要将那两笔横竖撇捺刻进心里去。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又松开。
“手伸出来。”桑知漪将笔杆递向绿娥。
绿娥颤抖着伸出右手,指尖带着常年做活儿的薄茧。
桑知漪将温凉的笔杆放入她手心,又绕到她身后,微凉的手指覆上她因紧张而绷紧的手背,包裹着她略显僵直的手指,轻轻握稳了笔。
“就这样,稳住手腕,沉下肩膀……”桑知漪低声引导着,带着绿娥的手缓缓悬于纸上。笔尖颤抖着触碰到雪白的宣纸,留下一个不成形的墨点。
她再用力,墨点变成了歪歪扭扭的一道横。
“慢慢来,别急。”桑知漪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绿娥咬着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
一点,一横,再一点……
她一遍一遍地描摹着纸上的字迹。
桑知漪松开手,静静地看着少女笨拙而执着的动作。
一个名字,两行字,她写了足足半个时辰。
当“绿娥”两个字最终被印刻在纸上时,少女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从那天起,每日做完杂事,得了些许空闲,绿娥便捧着桑知漪送她的几刀最便宜的糙纸和几管旧笔,躲在玄月堂后院堆放杂物的廊下,埋首在装旧箱匣的大木板上练习。
十遍,百遍,千遍……指尖磨得更粗糙,手背染上洗不去的淡淡墨痕,她浑然不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绿娥照例在廊下练字。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一个比她稍小些,同样穿着玄月堂统一发放的粗布青衣的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在廊柱后张望。
她是和绿娥一同负责洒扫前庭的丫头,叫秋霜。秋霜看着绿娥笨拙却异常认真地书写,眼睛里也闪动着相似的渴求光芒。
绿娥抬起头,撞见秋霜艳羡的目光,心头一热,鼓足勇气道:“小姐……秋霜她也想学,她也不认得字……”
桑知漪正在核对这个月收上来的药材数目,闻言抬起眼,望向廊下两个脸颊还带着劳作后红晕的小姑娘。
她们站在那里,像两株渴望阳光的幼苗。桑知漪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想来便来吧。”
口子一旦开启,清泉便无声浸润四方。
玄月堂里识字的丫鬟小厮本就寥寥无几。
绿娥和秋霜能去“学字”的消息迅速传播,有人偷偷看,有人私下问,艳羡的目光越来越多。
桑知漪那存放药材清点的后厢,每日傍晚便多出一两个屏气凝神,睁大眼睛看绿娥示范写字的半大孩子身影。没有人多言恳求,但那种沉默的热切是无法忽视的力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