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桑驿的黎明灰暗而潮湿,天空像一匹浸透冷水的粗麻布,暂时捂住了暑热和气闷。
官道旁茂密的桑树林里灰喜鹊“嘎唧唧唧”喧闹声,颈羽缀着珍珠斑点儿的斑鸠在湿漉漉的枝叶间发出“咕——咕咕——咕”的悠长鸣叫,绣眼鸟叫声密匝匝的,此起彼伏。
无数串细碎的银铃在林间欢快摇响。
可官道早被车轮马蹄和人脚踩成烂泥塘,一脚下去,黏稠的泥浆能死死咬住乌皮**靴,拔出来都带着沉闷的噗呲声。
怨气比泥浆更黏糊地糊在车队每一个人的心头。
“卯时启程……卯时启程!”
穿着紫袍、须发被汗水黏在下颌的郑元裕扶着车辕喘粗气。
这位荥阳郑氏出身以门第入仕的老臣,如今虽贵为从三品秘书监、太子宾客,却仍压不住满腔愤懑。
“李见微那装神弄鬼的老匹夫,昨夜在驿站上蹿下跳,倒比御医还忙活!司天台什么时候管起治病救人的勾当了?要老夫说,当年圣上就不该让太史局独立出去——如今倒好,什么山野术士都能披着朱袍招摇!”
秘书监兼太子宾客郑元裕心里门儿清,其实那老匹夫是紫袍子。
太和十一年圣上改制,将秘书省所辖的太史局改为司天**立出去,与秘书省并列,李见微那五品的太史令更是提为正三品,着紫赐金,俨然朝廷重臣。
他之所以记得清楚,不过因为——十七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还是从五品秘书丞,靠一笔丹青刚得了先太子纪弘的赏识,李老匹夫就踩着狗屎运坐上了近年市井流行的玩意儿——窜天炮仗,“嗖”地从五品下的太史令直窜到正三品。
那日秘书省廊下的冰棱子,至今想起来都扎得他心口生疼。
扶着车辕喘粗气,紫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三品金鱼袋在腰间晃荡,溅上几点泥星,郑元裕狠狠啐了一口:“更可笑的是裴相!”
“堂堂宰相,倒对一个丫头片子言听计从!出降仪程、沿途警戒,事事都要九殿下点头——大衍什么时候轮到妇人发号施令了?老夫身为太子宾客,圣上一个月前在病榻上指着任命的广陵王殿下启蒙师傅,竟连政事堂议事的座次都被排到了末席!”
“广陵王殿下监国理政,老夫没跟着水涨船高……”
旁边骑马的年轻官员吓得面如土色,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郑监慎言!李太史好歹是赵郡李氏……裴相……九殿下……”
年轻官员脑子嗡嗡嗡乱如麻,一时竟不知该为谁辩解,怎么辩解。
而且郑元裕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纪绿沉勒住缰绳时,郑元裕的唾沫星子正喷到“妇人干政”四个字,她胯下的白马不耐烦地甩了甩鬃毛。
头顶轻罗帷帽遮着似有若无的日光,晨风飒飒送来微不足道的凉意。
“郑监忧国忧民,本宫甚是欣慰。”
小内侍汪年在前面牵着马,微风摆动长及腰际的帷帽纱罗,衬得纪绿沉挺直的腰肢细得不盈一握。
仿若只长了细杆的野草,稍有动作就折在了污泥里。
郑元裕面色讪讪,抖着手扯下马车车窗上的帘子。
纪绿沉的声音还是清幽幽透进来。
“吴元琦的请罪表,卿等夜里也议过了,本宫也问了广陵王,阿暄的意思与裴相不谋而合——管他吴元琦诚不诚心,朝廷都做足姿态,大衍三边边患犹在,淮西三州之地能平稳纳入朝廷掌控,最好不过。”
“兹事体大,需派重臣入蔡州宣抚——裴相你看?”
裴渡轻咳:“殿下睿智,吴元琦那厮反复无常,宣抚大使需老成持重者——”
“裴相说得对。”
外头一唱一和,一只骨节分明的素手卷起帘子,纪绿沉笑盈盈。
“郑监既为太子宾客,且深恨藩镇跋扈,又心怀广陵王。这趟差事,非您莫属。”
离稠桑驿愈远,斑鸠的咕咕声渐渐消弭了。
郑元裕脸上纵横的沟壑抽搐着,像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蔡州是什么地方?吴元琦那厮盘踞多年的老巢,吴贼眼看是打不过常度才行缓兵之计喘口气。
他去了岂不正好赶上被杀了祭旗!
两军开战不杀来使的老话说得好听,但历来做使者的,哪个不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路?
不成功便成仁……
“老臣……老臣……”郑元裕紫袍下的膝盖开始打颤,“老臣要见广陵王!”
他忽然恶狠狠横起来:“广陵王殿下旧疾发作,老臣身为圣上指派教导的师傅,不能擅离!九殿下与裴相、李太史任意一人都可以离开广陵王,独老臣不能!九殿下这般急切要老臣离开,又不许群臣给广陵王殿下侍疾,莫非要隔绝内外,擅揽大权?”
“郑监说笑了!九殿下为淮西大局即将下嫁淄青,揽权又有何用!”
裴渡一手拉着座下黑马的缰绳避过一个泥坑,一手捻着青黑的髭须,眼角堆起几道细纹,打圆场道。
“三日内启程。”纪绿沉一夹马腹,白马驮着她轻巧地跃过泥坑,“裴相,拟旨吧。金吾卫中不是有几个勋贵子弟出身的校尉闹着要去唐州吗?就让他们随郑监同行,到了唐州,拨在常节帅麾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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