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在房中看书至深夜,直至听闻宅老来报:“郎君,漪月居那边……春兰方才去庖厨传了膳,张嫂做了几样清淡小菜送过去了。”
“她肯吃东西了?”崔题放下书册,眼中倦意稍褪。
宅老点了点头:“是,张嫂端着满食盒进去,出来时,食盒空了。想是潘小娘子,应是饿极!”
“甚好。”崔题唇角微扬,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歇息吧。”
宅老应声退下。
崔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只要她肯进食,不再沉溺于悲痛便好。
他起身负手走下罗汉榻,脚步轻快了几分。
“郎君可是要安歇了?”李青机灵地上前,替他脱下外罩的鹤氅,细心抖开褶皱,又道,“老夫人那边传了话,让郎君明日务必回府中用晚膳。”
“嗯……”崔题含糊应了一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
他坐到榻边,见李青蹲下要替他脱靴,便摆摆手,自己抓住靴跟利落一扯,随手丢在一旁,翻身躺下,拉过锦被盖好,强撑了一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只想沉沉睡去。
“阿郎,”整理衣物的李青似想起什么,声音带着一丝迟疑,“老夫人院中的管事……今日曾来过汲云堂,恰巧被小的撞见……老夫人怕是,已然知晓潘小娘子近日一直住在府上了。明日的家宴……”
崔题霍然睁眼,方才还浓重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蹙了蹙眉,沉沉叹息,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决然:“也罢,明日我便亲自向母亲禀明吧!母亲为我的婚事操劳多年,刚翻过年,又四处张罗相看……终非长久之计。”
李青闻言,脸上顿时绽开喜色:“潘小娘子聪慧灵秀,风姿卓然,更能独当一面,颇有老夫人当年之风!老夫人见了,定会喜欢!这么说……”他眼中闪着光,“阿郎与潘小娘子已是心意相通?这汲云堂不日便要迎来它的女主人了?”
“心意相通?”崔题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边忽然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不过李青倒是提醒了他,他是时候该了解潘令宁的心意。
元夕前夜,共用晚膳之时,他分明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期盼,似在等待他的剖白。可当他真正袒露心迹,她却骤然转身,如同换了一个人。
女子的心思,果真如六月的天,变幻莫测。他自诩饱读诗书,纵览古今,于这情之一字,却如同懵懂稚童,竟似被一个小娘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崔题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罢了,明日送她离府前,定要问个明白。
心意既定,他重新躺下,强迫自己入眠。
……
然而,天光未亮,一场风暴已猝然降临!
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
“阿郎,阿郎!快醒醒!”李青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几乎破门而入。他手中紧攥着一份文书,脸色惨白如纸,连声音都在发颤,“大理寺……大理寺急报!肃国公林翎……昨夜于府中……自缢身亡!”
崔题猛地从榻上弹起,瞬间睡意全无。
他顾不上披衣,急匆匆赤足开门,抢过文书,迅速上下浏览一遍。面色便也似刚刚发亮的天幕昏昏沉沉,语气也压着沉重的冷意:“备马,即刻去大理寺!”
“阿郎,今晨仍需上朝!”李青提醒,生怕他来不及。
“先去大理寺!若空手入宫,难道要等着两府诘问,引颈就戮?”崔题斩钉截铁。
李青心头一凛,瞬间明白:“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大理寺衙署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值夜的官吏面色凝重,眼窝深陷,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搅得焦头烂额。
崔题大步流星踏入正堂,值守的官员慌忙迎上。
“崔相公!”
“详细情形!”崔题声音冷冽如冰,目光扫过众人。
“回禀崔相公,昨夜丑时三刻,肃国公府管家发现国公悬于书房梁上,气息已绝!府中乱作一团,连夜报至外宗正司,外宗正司转至大理寺……”
“现场可有异状?”崔题追问。
“现场并无打斗痕迹,只……只在书案上,寻得一份遗书,然而外宗正司,却是呈报入宫去了!”官员诚惶诚恐。
便连遗书也绕开大理寺,绕开他耳目谁知藏着什么端倪?
崔题面色铁青,忍着愠怒,不置一语,心思沉沉,已猜到七八分。
自元旦宫宴之上,陛下雷霆震怒,太后断尾求生默许彻查鬼樊楼,他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绝无退缩!
赵九娘落网,其北契身份与保州夙期山庄的关联,纲举目张,即便他不点破,陛下与皇城司也必然嗅到其背后延朔党的影子。
太后当初舍弃鬼樊楼,无非是认定他们只能查到拐卖人口的恶行,伤不到林氏根基。只要林翎还在,肃国公府不倒,便只是断了一臂,尚可苟延残喘。
起初,一切确如太后所料。皇帝看似震怒,实则色厉内荏。当案情触及林氏核心,牵扯到可能的通敌叛国时,这位被太后压制了十余年的天子,骨子里的怯懦便暴露无遗,他甚至私下斥责崔题“查得太深”、“断案太严”,唯恐将肃国公贬为庶人,会将他这“天子”置于不孝的境地。
崔题对皇帝的失望,早已不是第一次。他深知君上的本性,但这一次,他不再选择蛰伏妥协!
五年隐忍,一朝出鞘!
这把“破云之剑”,既已劈开黑暗,便再无归鞘之理!纵使帝王软弱,纵使前路荆棘,他也要斩断一切掣肘!
因此,他无视皇帝的暗示,以雷霆手段,顺着赵九娘这条线,穷追猛打!
从林氏远房族亲,到肃国公的子女,乃至深闺中的林洛芸,以及她那位榜下捉婿的未婚夫温巡……一个不漏,严加盘问!
眼看就要触及肃国公林翎本人,他竟……自缢了!
“好一个断尾求生,林氏当真是将此道玩得炉火纯青!”崔题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凛冽。
他太熟悉这种手段了,弃车保帅,壁虎断尾,以一人之死,保全整个家族,乃至……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林翎这一死,看似畏罪自戕,实则是将所有的罪责揽于己身,人死灯灭,许多线索便就此断绝。皇帝有了台阶,太后得以喘息,林氏一族或许便能从这滔天巨浪中,抽身而退!
“想得美!”崔题冷哼,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备马,入宫!”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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