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里的秦国
一、宫门前的铜环
卫鞅的手指叩在宫门铜环上时,指腹能感觉到那层被岁月磨出的温润。檐角的铜铃在暮风中轻响,像极了他初入秦国时,栎阳街头那些卖浆者摇的铜铎。
"商君稍候。"内侍的声音带着刻意拿捏的恭敬,可卫鞅从那微颤的尾音里听出了别的东西——是这些日子朝堂上沸反盈天的争论淬出的寒气。
他将怀里的木匣又紧了紧。匣子里是十二卷竹简,每一卷都用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卷的竹皮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能看见细密的刻痕,那是他昨夜核对数据时,指甲无意识划出的印记。
宫道尽头传来靴底碾过青石的声响。新君嬴驷穿着玄色朝服,腰间玉带的镶金玉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卫鞅躬身行礼时,看见年轻君主鬓角新冒出的几茎白发——自孝公驾崩后,这白发像是被春草催着似的,一节节往外冒。
"商君有何事?"嬴驷的声音比昨日朝会时沉了些,像是含着块未化的冰。
卫鞅抬手将木匣呈上:"臣带来些东西,想请君上过目。"
二、摊开的岁月
偏殿的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卫鞅解开第一卷竹简的麻绳,竹片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君上请看,这是变法元年,秦国的粮仓账册。"他用手指点在竹简中段,"当时栎阳仓存粮仅三万石,各县仓廪加起来不足十万石。每遇灾年,百姓易子而食的事,廷尉府的卷宗堆得比这殿里的铜鼎还高。"
嬴驷的目光落在那些工整的数字上,喉结动了动。卫鞅记得,那年冬天,少年太子曾偷偷带着食物去城外流民营,被太傅发现后罚在宗庙里跪了三日。
第二卷竹简展开时,带起一阵陈旧的草木气息。"这是五年前的军器账。当时秦军戈矛多是钝铁,十副铠甲里有三副是修补过的。河西之战,我军士兵握着断戟冲锋的模样,老卒们至今提起来还落泪。"
卫鞅忽然停住话头。他看见嬴驷的手指在"河西之战"四个字上轻轻摩挲,指腹的薄茧蹭得竹片沙沙响。那场仗,还是太子的嬴驷曾亲赴前线劳军,回来后大病了一场。
"商君继续说。"嬴驷的声音有些发哑。
第三卷、第四卷......卫鞅的声音渐渐低沉。他说起渭水边新修的灌溉渠,那些曾被贵族视作荒地的盐碱地,如今长出的粟米能堆到屋檐高;说起军中新制的强弩,射程比魏国的武卒弩远出三十步;说起栎阳新筑的市集,楚国的丝绸、赵国的铁器堆得像小山,商贾们的算盘声能传到宫墙根。
"君上看这里。"他展开最后一卷竹简,烛光在他眼底跳动,"这是去年的人口账。短短十年,秦国户数从不足八万增至二十一万。那些逃到魏国、韩国的秦人,如今拖家带口往回赶,路上的车辙能从函谷关排到咸阳。"
三、未说出口的往事
殿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卫鞅将竹简归拢时,发现嬴驷正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变法初期,他亲自动手铸造农具时被铁水烫的。
"公子虔说,新法酷烈,失了民心。"嬴驷忽然开口,烛火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前日宫门外,有老者哭着说,他儿子只因误了徭役期限,就被削了爵。"
卫鞅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那老者的儿子——那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借着徭役的名义在外赌钱,耽误了修渠工期。按新法本应处斩,还是卫鞅亲自改判为削爵。
"君上可知那渠的用处?"他弯腰从木匣底层抽出一卷地图,手指点在泾水沿岸,"那渠能灌溉关中万亩良田。去年冬天,渠边三个里的百姓,每家都多收了三石粟。那老者的儿子误了工期,耽误的是几百户人的生计。"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市集上,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正给孩子买糖人。那妇人曾是贵族的家奴,新法废除奴隶制后,她分到了两亩地,如今竟能有余钱给孩子买零嘴。这些事,公子虔不会说,甘龙那些人更不会说。
"臣刚入秦的时候,"卫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栎阳街头看见个孩子,饿得啃树皮。臣给了他块麦饼,他狼吞虎咽吃完,拉着臣的衣角问,什么时候能天天吃上麦饼。"
嬴驷的睫毛颤了颤。卫鞅知道,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微服私访,在乡下看见的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
"现在,"卫鞅的声音陡然清亮,"关中的孩子,哪个不是面色红润?哪家仓里没有存粮?君上,那些贵族说新法严苛,可他们从未挨过饿,从未见过家人因为交不起赋税被卖为奴隶!"
四、铜爵里的酒
内侍端来酒爵时,卫鞅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发疼。青铜爵碰撞的脆响,让他想起十年前,孝公在朝堂上举起酒爵,说"变法若成,孤与商君共饮此爵"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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