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竹简》
栎阳的雨总带着股土腥味。卫鞅推开县府偏院的木门时,雨水正顺着檐角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二十七个身着粗布儒衫的人正围着案几抄写,竹简翻动的簌簌声混着雨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左庶长。”为首的老者起身行礼,他是前太史令的门生,名叫赵亢,手里还攥着块被墨迹染黑的湿布。案上摊着的《法经》抄本已被翻得卷了边,李悝的字迹苍劲如老松,却被卫鞅用朱笔改得密密麻麻。
卫鞅没应声,径直走到最末一张案几前。一个年轻士子正对着“盗律”发呆,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袖。见卫鞅过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反倒弄花了竹简上的字。
“为何停笔?”卫鞅拿起那枚竹简,上面“盗牛者枷三月”的字样被墨团糊住了。
“回左庶长,”士子声音发颤,“秦地多山地,牛比人金贵。去年邽县有户人家丢了牛,全村人帮着找了三天,找到时牛已被剥了皮。依《法经》只枷三月,是不是太轻了?”
卫鞅指尖划过竹简上的朱痕。三年前在魏国相府,他曾见李悝删改“盗律”,当时老夫子说:“法贵持平,过苛则民怨,过宽则民慢。”可秦国的账本就堆在他书房——去年各县报上来的盗牛案,比魏国多了十七倍,半数是因为冬天没粮,饿极了的农夫铤而走险。
“改。”卫鞅从笔架上抽过一支狼毫,在空白处写下,“盗牛者,斩左趾,偿牛价三倍。”朱笔在竹简上洇开,像滴在雪地里的血。
年轻士子惊呼:“斩趾?会不会太重?”
“你去问问渭水边的农夫,”卫鞅放下笔,声音冷得像檐角的冰,“丢了牛的人家,冬天是怎么过的。”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赵亢捧着新编的“户律”走过来,竹简上“民有二男不分异者,倍其赋”的字样格外醒目。这是卫鞅昨夜改的,秦国地广人稀,父子兄弟挤在一个院落里,土地总也不够分。
“左庶长,”赵亢的手指在“倍其赋”三个字上犹豫,“前日里正来报,下邽县有户人家,两个儿子都十五了,还没分家。老父说要留着儿子养老,若按此条,赋税加倍,怕是要逼死他们。”
卫鞅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幕里,几个农夫正冒雨抢修水渠,**的脊背在雨水中泛着油光。去年推行《垦草令》后,秦国新开的荒地比前十年加起来还多,可分户的人家不到三成,多半是怕分家后没人养老。
“加一条。”他转身提笔,朱笔在竹简末端游走,“独子不分家者,免其半赋。”写完忽然想起什么,又添了句,“孝子力田者,县府岁赐布二匹。”
赵亢眼睛亮了:“如此一来,既促分户,又全孝道,妙!”
卫鞅没接话,目光落在案角的秦地舆图上。栎阳以西的狄道县,密密麻麻标着红色圆点——那是戎人与秦人杂居的村落。上个月狄道县令报来卷宗,一个戎人杀了秦民,按旧俗赔了三头羊便了事,秦民不服,差点闹出械斗。
“取‘贼律’来。”他沉声道。
“贼律”已改了七遍。最初照搬《法经》“杀人者死”,可戎人有自己的规矩:杀了仇人,赔头牛就能化解。编纂的学子们为此吵了三天,有人说该依秦俗,有人说该随戎规。
卫鞅蘸了蘸墨,在“杀人者死”下面,用朱笔写了行小字:“无论秦戎,一体同罪。”写完把竹简往案上一拍,震得砚台都跳了跳:“去告诉狄道县令,再有人敢私了命案,先斩他的县丞。”
雨停时已是深夜。士子们都歪在案几上打盹,赵亢还在核对“厩律”,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卫鞅轻手轻脚地翻看着堆成小山的竹简,忽然停在“爵律”那卷。
“斩一首者爵一级”的字样旁,有个学子用墨笔注了行小字:“奴隶斩首,可否得爵?”墨迹很淡,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下的。
卫鞅想起黑坨子。那个在河西战场上斩了魏兵首级的奴隶,如今在商於之地种着三亩田,见了官吏还习惯性地低头。按旧制,奴隶就算立了军功,也只能赎身,不能得爵。
他拿起朱笔,在那行小字旁重重画了个圈。三年前在五羊皮馆,他听见老秦人骂“不如去投戎人”,那时就知道,秦国的病根不仅在法度,更在人心里——百姓觉得没盼头,再严的法也没用。
“加一条。”他对惊醒的赵亢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奴隶斩首者,除其奴籍,与庶民同爵。”
赵亢猛地抬起头,老花镜掉在地上:“左庶长,这……这可是亘古未有啊!”
“那就让它有。”卫鞅捡起眼镜,镜片上沾了片墨渍,“去把黑坨子的卷宗找来,附在‘爵律’后面。”
天快亮时,景监来了。这位内侍监总管总是穿着身半旧的锦袍,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藏着股淡淡的墨香——他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只是后来入宫当了内侍。
“君上让小的送些点心来。”景监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时热气腾腾的,里面是刚蒸好的黍米糕。他瞥见案上的“刑律”,眉头微微一皱,“‘弃灰于道者黥面’,是不是太苛了?前日里我家邻居的小娃,就往街上扔了把柴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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