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跪于丹墀之下,已足两个时辰。春寒料峭,青砖寒气透过薄锦宫裙,直砭肌骨,双膝早已僵木,唯余针砭之痛阵阵袭来。殿内烛火煌煌,御笔批阅的沙沙声隐约可闻,然那明黄身影始终端坐如磐石,不见半分动容。
直至戌正时分,殿门“吱呀”一声洞开。皇上身着常服,面色沉郁,在太监提灯引路下,正欲步出殿门,往启祥宫去。
魏嬿婉顾不得膝下如刀锥刺骨,强撑僵躯,向前膝行数步,宫装曳于石阶,堪堪阻于御驾之前。她仰起一张苍白憔悴、泪痕狼藉的脸,哀声切切:“皇上!皇上开恩啊!皇后娘娘……她终究是您的结发之妻,是我大清国母啊!纵因丧子五内崩摧,一时神魂失守,口出狂悖之言,实非本心,乃痛极癫狂之症!求皇上念在昔日结缡之情,念在娘娘侍奉太后、打理六宫多年之功,法外施仁……饶过莲心、素练那两个宫婢性命吧!她们服侍娘娘多年,何辜至此?再则……再则求皇上垂怜,允和敬公主入长春宫相伴一二!娘娘她经此大恸,再禁不得这般磋磨了!皇上——”
皇上足步骤停,龙目之中寒光暴射,猛地抬腿,明黄龙纹皂靴挟千钧之力,狠狠踹向魏嬿婉肩窝!
“放肆!”
魏嬿婉猝不及防,“啊呀”一声惨呼,整个人如断线纸鸢向后跌去,云髻散乱,珠翠委地,狼狈万状。
“你也敢藐视君父?!” 皇上戟指怒叱,声震殿宇,“朕看你与那悖逆狂妇沆瀣一气,竟敢为其张目!什么结发妻子?什么国母?不过一诅咒君父、失心疯癫的愚妇!朕不允和敬探望,正为隔绝那毒妇秽语,免致和敬如你这般,为其悖逆怨毒之言浸染心性!你不思劝诫,反来聒噪,句句开脱,字字剜心!莫非你亦染其疯癫,欲效其狂悖不成?”
“滚回去!再敢多言半句,休怪朕不念旧情!”
魏嬿婉挣扎欲起,不顾肩头剧痛,泪如雨下:“皇上!臣妾……”
“来人!”皇上厉声断喝,“令妃魏氏,罔顾君威,妄为逆妇乞命,言语悖乱,其心可诛!就在这养心殿外,给朕狠狠地掌嘴!三十!一记也不许少!令六宫上下都睁眼看清楚,敢为那疯妇置喙一字,是何下场!”
“嗻……” 掌刑太监浑身一凛,不敢稍怠,即刻趋前。两名小太监左右架起瘫软的魏嬿婉。那掌刑太监挽袖,五指并拢如铁,高高扬起,掌风破空,朝着魏嬿婉娇嫩的面颊,狠狠掴下!
“啪!”
进忠回来时,正撞见这雷霆震怒、掌掴施威的光景。魏嬿婉瘫软在地,半边玉颊高高肿起,红紫指痕纵横交错,嘴角犹挂着一缕殷红,越发显得凄楚可怜。那身精绣的宫装,也沾满了阶前尘土,揉搓得不成样子。
他默默将地上散落的珠翠钗环一一拾起,小心拢入袖中。趋步上前,避开那刺目的伤痕,恭谨地伸出臂膀,欲搀扶魏嬿婉起身,口中低低唤道:“主儿……”
魏嬿婉挣扎欲起,他忙加力稳稳托住其肘臂:“主儿且忍耐些,奴才这就送您回永寿宫去。回头寻几个滚热的鸡子儿,细细替您敷一敷这……这面上的痕迹,想是能消得快些。”
魏嬿婉借着他的力,勉强站稳,指尖极轻地碰了碰火辣辣的面颊,却牵动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痕迹……”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进忠,“不必急着消它。”
“我今日拼着皮肉之苦,触犯天颜,为的,就是要将这‘痕迹’明晃晃地留在脸上,让这满宫上下,乃至宫墙之外,都看得真真切切!皇上待发妻何等薄情,待进言之人何等酷烈。”她喘息片刻,复又冷冷道:“况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那等添油加醋、摇唇鼓舌之人。由着她们去编排,去嗤笑罢!笑我痴傻,笑我狼狈,都无妨。只要能借此笼络住傅恒,让他看清龙椅上那位的‘圣心’,让他彻底寒心……你我前路,便已稳了泰半!此乃以退为进,以伤搏利之计!”
言罢,她挺直了那犹疼痛不堪的脊背,任由颊上掌痕如耻辱的烙印般昭示于人前,眼中却无半分软弱。
“你且去伺候圣驾罢,莫要在此耽搁了。”
进忠躬身应了声“嗻”,复转向春婵,目光在她搀扶魏嬿婉的手上略一凝滞,沉声道:“春婵,途中务必万分仔细,缓步徐行。”
春婵哽咽应道:“进忠公公宽心,奴婢省得。”
魏嬿婉遂将大半身量倚于春婵不甚宽厚的臂膀。主仆二人,一个云鬓散乱,粉颊红肿,宫衣狼藉;一个强抑泪意,翼翼小心。二人相携,沿着深长的宫道,一步一踟蹰,蹒跚而行。
宫道两侧侍立或经行的宫人,目光如芒刺背,间有惊疑、悯色,然泰半是不加掩饰的窥伺与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议。
“瞧瞧,这不是令妃娘娘么?何以狼狈至此?”
“可不是疯了么!为了个自身难保、早已失了圣心的皇后,竟敢去触皇上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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