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主事李谦跪在堂中,囚衣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汗是尿。
朱元璋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楠木交椅上,身子大半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只手搁在红木几上。
指尖缓慢地一下、一下,叩击着冰冷光滑的桌面。
咚,咚,咚。
旁边的炭盆烧得通红,暖气熏人。
朱标垂手立在侧,屏着呼吸。
“吕氏上位”朱元璋眼皮撩了一下,“你们这帮人就那么笃定?笃定常氏一去,咱会让吕氏来填这个坑?而不是再找个勋贵家的闺女?”
李谦趴在地上,抖成一团烂泥。
他牙齿咯咯打架,“陛……陛下罪臣……等不敢妄揣圣意”
“不敢?”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半分,那只叩击桌面的手停住了,“给咱说实话!”
李谦猛一哆嗦。
他知道再不说点掏心窝子的,今天怕是熬不过去。
“是因为那些勋贵他们早就把路走绝了啊陛下!”
他豁出去了,“洪武八年冬永平侯河阳屯田,他圈了三百顷!打死了地方里长!激起民变,陛下削了他的爵!押解入京下狱严惩……”
朱元璋手指动了动。
李谦喘着粗气,“可您听听底下人怎么说?他们说永平侯不过是在自己封地取几亩薄田,弄死个把草民,犯了多大的事儿?”
“接着讲。”朱元璋冷声道。
其实听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觉得,这些事,的确容易让人猜出他的心思。
但他不甘心,并不觉得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猜测。
李谦汗滴在地上。
“洪洪武九年开国公府,他家奴在凤阳祖陵边上圈地,设私堂,打伤打死了九个佃农。
“国公府保了那奴才,对外只推说说误伤……”
他抖得更厉害了。
“还有洪武十一年前那些事,圈地、抢掠民女、私设关卡、抗拒地方官府、私蓄兵甲、隐匿户口,被御史弹劾过,被陛下下过重典的勋贵子弟,前后足有二十三人!”
他缓过一口气。
“这些事勋贵们私下里,都不觉得是天大的错处,他们心里还留着前元那套投下食邑的老规矩!”
他彻底豁出去了,“他们觉得在自己的封地上,在那些他们说话顶用的地方,他们就是土皇帝!
“陛下您登基这些年削爵、收权、用重刑震慑,他们面儿上是怕了,可骨子里未必真服气!未必真断了那个念想!”
“所以……”朱元璋的声音更冷,“你们这帮人,就认准了,咱恨透了这帮鼻孔朝天的旧勋贵?”
“所以常氏一死,咱宁可让个文官女儿上来,也绝不会再让勋贵之女踏进东宫门槛?”
“生怕她们再生下流着勋贵血的皇孙,将来又弄出一堆仗着裙带关系横行霸道的强龙地头蛇?来拖累,来钳制咱的后人?!”
李谦“哐当”一声软倒在地。
身体弓着,像只煮熟的虾子。
他瘫在那,不再争辩,这无声的死寂,比最激烈的否认,更像一把锤,重重砸实了朱元璋的心里。
朱元璋靠回椅背,脊梁骨绷得笔直。
他一直知道朝野私底下有这种猜测。
他废了多大的力气。
杀了多少人。
流的血足够染红几条街。
才把勋贵那根蠢蠢欲动、想裂土称王的脊梁骨打断。
才把皇权威严,死死焊在天上。
如今,这些他立起的铁规矩,这些他洒的血,竟成了这群下臣把吕氏那贱人捧到东宫主位上的最强硬的推手?!
这帮混账把他这皇帝的心思摸得这么准!
算得这么死!
像在盘子里看着一颗活蹦乱跳的棋子!
大殿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李谦压抑不住的抽噎。
还有牙齿“格格格”打颤的细碎声响。
朱标站在几步外。
那冰冷清晰的剖析,剥开了东宫旧事最里层,最朴素的逻辑。
那些看似复杂如蛛网的阴谋,拨开了层层面纱,露出的竟是最直白最凶狠的人性贪妄!
勋贵强横不得圣心,文官根基浅容易掌控,吕氏便顺势爬了上去。
多么“朴实无华”的道理,又是多么致命的算计!
蒋瓛像是柱子投下的影子,纹丝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朱元璋盯着藻井上那盘踞的金龙。
金漆剥落了些许,那龙眼空洞,却仿佛在睥睨着他,也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
徐国公府暖阁。
炉火烧得正旺。
徐达抱着小马寻坐在宽塌上。
小家伙胖手紧紧揪着他一绺胡子,“咯咯”地笑。
徐妙云手里端着一碗莲子汤,正一勺一勺的喝着。
徐辉祖、徐增寿坐在暖炉旁的锦墩上。
徐妙锦心不在焉地翻着本坊间话本。
桌上点心碟子里,精致酥饼还冒着热气。
“外头抓得凶啊。”徐增寿指尖捏着颗核桃,把玩了半天,最终没捏开,又轻轻放回白瓷盘里,“宫里宫外全是风声。这雪不知何时能停。”
徐达捏住外孙那不安分的小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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