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怨灵 第802章 《叶底余温》

李果农的儿子把石榴叶夹在指间转了两圈，叶面上的月光顺着叶脉往下淌，像谁没擦干的眼泪。桥栏上还留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是王大爷刚才垫着坐的，叶背沾着圈浅浅的汗渍，被月光照得半透明。他伸手捡起来，两片叶子在掌心轻轻相撞，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倒像是刚才散去的人群还在低声说笑。

桥下的破陶盆里，红枫叶还蜷在那儿。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忽然发现陶盆边多了串小小的脚印，脚趾头的痕迹深，脚跟浅，准是丫丫刚才踮着脚塞叶子时踩的。那片被虫啃过的银杏叶果然躺在红枫叶旁边，叶边的豁口正对着陶盆裂缝，月光从缝里钻进去，在盆底映出条弯弯的影子，倒真像条鱼在摆尾。

“小丫头片子，倒会留记号。”他低笑一声，刚要直起身，裤脚忽然被什么勾了一下。低头看时，是根被踩断的三叶草藤，藤上还缠着片半枯的紫茉莉叶，叶心沾着颗圆滚滚的露珠。他想起傍晚在果园摘石榴时，也见过这样的露珠挂在花瓣上，太阳一晒就化成水，倒比晨露更黏人。

远处传来哗啦声，是健身器材那边的水池在换水。他忽然想起丫丫说的红鲤鱼，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挪。月光把地面照得发白，路边的冬青叶上凝着露水，踩上去咯吱响。健身池的水位刚没过脚踝，池底铺着的鹅卵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哪有什么红鲤鱼的影子，只有片被风吹落的月季花瓣浮在水面，红得像团烧剩的火星。

“骗人精。”他笑着骂了句，转身要走，却见池边的石阶上放着本翻开的画册。封面被露水打湿了边角， pages 里夹着的银杏叶正慢慢舒展，叶上的虫洞在月光下连成串，倒像条鱼从纸上游进了池子里。他蹲下来翻了两页，最后那张画着“家味桥”的纸上，不知被谁用铅笔添了几笔——桥栏杆上挂着串叶子，苹果叶、玉兰叶、南瓜叶都有，最末尾吊着片小小的石榴叶，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大哥哥”。

指腹蹭过那三个字，铅笔印子浅，像是怕被擦掉似的。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桥上，丫丫举着画册追小不点时，确实往他这儿瞟了好几眼。喉结动了动，他把画册合上，小心地揣进怀里，布料贴着胸口，能感觉到纸页上的潮气正慢慢变温。

往果园走的路要经过社区的老槐树。树底下还留着圈浅浅的压痕，是张老师刚才教歌时踩的。他绕过去时，忽然听见树洞里有窸窣声。伸手掏了掏，摸出片沾着泥土的辣椒叶，叶尖还卷着，像是被人用力攥过。这准是那个梳马尾辫的媳妇落的，她刚才抱着娃娃学歌，辣椒叶老往地上掉，娃娃总伸手去抓，惹得她笑个不停。

他把辣椒叶塞进树洞深处，刚直起身，就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果园门口晃。老果农手里还举着那片苹果叶，见他走近，把叶梗往他眼前一递：“刚才张老师来电话，说你嫂子编的网歌缺段词，想让你从果园找些新鲜词儿填上。”苹果叶上的果香混着父亲身上的烟草味，让他想起小时候秋分夜里，父亲也是这样举着叶子在果园巡逻，脚步声踩碎月光，像在敲他的摇篮曲。

“红鲤的故事编得不错。”父亲忽然说，往他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东西。是个刚摘的石榴，表皮红得发紫，顶端裂开道小口，露出里面玛瑙似的籽。“明儿把这送到张老师家去，她教娃们唱歌辛苦，补补气血。”他捏着石榴往回走，果皮上的纹路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像片放大的石榴叶脉络。

路过“家味桥”时，他又停住了脚。桥中央的石板上，还留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脚趾头冲着桥外，准是小不点举着画册跑过时踩的。石板缝里卡着片玉兰叶，边缘卷得厉害，是张老师打拍子时磨的。他蹲下来抠了半天，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才把叶子完整地取出来。

风忽然变凉了，吹得树叶沙沙响，像是谁在哼那首没唱完的网歌。他把玉兰叶、梧桐叶、石榴叶都放进画册里夹着，刚要起身，却见桥栏的阴影里躺着颗圆滚滚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颗被啃了一半的苹果，果肉甜得发齁，果核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

“这是给红鲤留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桥面笑了笑，把苹果核扔进桥下的陶盆。“咔嗒”一声轻响，红枫叶被震得晃了晃，滚出颗藏在叶底的石榴籽。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被孩子们说“见过红鲤”的地方，健身池边的花瓣，陶盆里的叶子，还有这颗苹果核，原是孩子们偷偷藏的念想。

往家走时，怀里的画册越来越沉。他摸出那片石榴叶，借着月光看叶尖的露珠——哪是什么桂花蜜，原是刚才谁的笑声溅上去的，此刻正顺着叶边往下滴，落在画册上，晕开个小小的圆斑，像极了秋分夜里最亮的那颗星。

果园的狗忽然吠了两声，他加快脚步，远远看见父亲正把最后一盏灯笼挂上果树。灯笼的光晕里，父亲举着的苹果叶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影投在地上，和他怀里画册里的叶影慢慢叠在一起，像张被月光织了又织的网，把整个秋夜都兜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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