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县的晨雾像一层薄纱,将县城边缘的农家小院轻轻笼罩。青灰色的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与雾气交织在一起,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烟火气。这座由三进瓦房组成的院落,曾是乡绅张老爷的祖宅,朱漆大门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往日的气派。门框上临时悬挂的红十字木牌被露水打湿,木牌边缘的毛刺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红军进驻永顺后,张老爷带着家眷逃往沅陵,留下的空宅便成了后方医院的驻地,院落里的石榴树、葡萄架都被细心保留着,只是廊下多了晾晒的绷带,墙角堆着成捆的草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穿过东边厢房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苏小红坐在靠窗的梨木椅上,椅面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浅黄的木纹,木纹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她怀里揣着一封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起卷,右上角贴着的半枚邮票早已泛黄,却仍能看清上面"中华民国邮政"的字样和模糊的帆船图案。这封信辗转了二十多天,从赣西山区到湘西腹地,不知经过多少红军战士、老乡、邮差的手传递,信封上盖着七八个模糊的邮戳,才最终送到她手中。
指尖触到信封里硬物时,苏小红的指节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鼻腔立刻被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填满——苍术与艾叶的苦涩药香,浓盐水煮沸后的咸腥气,还有伤口溃烂后难以掩饰的腐味,这些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构成了后方医院特有的气息。她用牙齿轻轻咬开信封封口,抽出里面折叠整齐的毛边纸,纸面粗糙得剌手,边缘还带着未裁齐的毛茬,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焦的木棍在纸上划过,有些笔画深陷入纸,几乎要将纸戳破。
"小红吾侄见字如面..."开篇的字迹还算工整,可越往后越显潦草,甚至有几处被墨团晕染,像是写信人急得滴落在纸上的汗珠。苏小红逐字逐句地读着,邻居王大伯朴实的话语此刻却像钢针般扎进心里。信中说,上个月初三,还乡团头目李老栓带着二十多个团丁闯进村子,个个拿着枪棍,把她家三间土坯房翻了个底朝天,抢走了仅有的两担稻谷和母亲陪嫁的银镯子。更让她目眦欲裂的是那句"你爹娘为护你留下的红布包,被团丁用枪托砸断了腿,当夜便去了..."
"爹...娘..."苏小红的喉咙像是被塞进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在睫毛上凝结成珠,坠落时砸在信纸上,墨字立刻洇开,像一朵朵黑色的花在纸上绽放。她想起临行前那个星夜,母亲在油灯下为她收拾包袱,把攒了半年的十几个铜板用油纸包好塞进她贴身的衣兜,手指粗糙却温暖;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最后只说"跟着红军走,别惦记家"。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化作利刃,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隔壁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苏小红慌忙用衣袖抹去眼泪,却见腿部中弹的伤员赵老四正睁着眼睛看她。这位来自红六军团的年轻战士,不过二十出头,在甘溪战斗中被流弹打断了胫骨,已经躺了一个多月。他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干裂起皮,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屑,看到苏小红通红的眼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床沿:"苏妹子,甭太难过。俺爹娘也被白匪杀了,在湘赣根据地那会儿,房子都被烧了。咱活着的人,得替他们把日子过下去,把白匪打跑了,他们在天上才能安心。"
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伤员也都醒了。靠窗的老战士陈德山咳嗽着坐起身,他是红三军的老兵,在枫香溪战斗中伤了肺叶,说话时总带着浓重的喘息,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几声:"小红同志,要挺住。革命哪有不流血的?你爹娘是好样的,他们用命护着红军的名声,这份情我们记着,全红军都记着。"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红糖,"这个你拿着,泡水喝,补补身子。"
苏小红用力点头,泪水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成方块,塞进贴胸的衣兜。那里还藏着母亲为她做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的花草图案,针脚细密扎实,鞋头还特意纳了厚厚的千层底。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站起身,拿起墙角的铜盆:"赵大哥,该换药了。陈大叔,今天感觉怎么样?咳嗽好点没?"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噔噔"的声响。苏小红的心猛地一跳,抬头便看见周球保掀开门帘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衣,裤腿上沾满了褐色的泥点,左胳膊的绷带渗出暗红的血迹——那是在十万坪战斗中被弹片划伤的。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突起,眼窝也陷了下去,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只是此刻看到苏小红红肿的眼眶,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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