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番蕴含着“天示”与“人事”的剖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余波在房玄龄与杜如晦心中久久激荡,难以平息。
两人口称“陛下圣明”,内心深处,关于“天示”真正来源的惊鸿一瞥,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们的思绪,滋生出难以遏制的好奇与探究欲。
退出两仪殿,穿过重重宫阙,直至行至无人处,寒风一吹,两人似乎才从方才那信息巨大的震撼中稍稍回过神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沉默在太液池氤氲的水汽中弥漫开来,只闻靴履轻叩宫砖的细微声响。
房玄龄素来以沉稳持重着称于朝野,此刻却先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停下脚步,面向太液池浩渺的烟波,右手无意识地捋过颌下修剪得极为整齐的墨髯,目光却投向池心深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恍惚,每一个字都斟酌得极为慎重:
“克明……陛下适才所言‘去岁杪秋,星象异动,心有所感’……这……”
他喉头微动,似有千钧重担压在舌根。
“依《麟德历》及太史局每岁奏报,去岁季秋,紫微垣平宁,二十八宿循常度而行,京师并未录得任何彗孛飞流之异。”
“宫中夜值起居郎、以及掌候天文之太史令,皆无片语提及天变。倒是……”
他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化为气音,“彼时,昭阳公主殿下正于大安宫侍奉太上皇汤药,常以巧思妙语宽解圣心忧烦,据说喜爱登高望远……”
杜如晦闻言,颔首道:“说来奇怪,太上皇这些年来对谁都淡淡的,宫中盛宴,亦常称病不赴。唯独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
“听闻即便是心境最郁猝之时,若闻昭阳公主至,亦会命内侍速速宣召。殿下所献寻常瓜果、所抄道经,太上皇皆视若珍宝,置于案头……”
“即便公主自请出家,长居云霞观,这份眷顾也从未衰减分毫。”
房玄龄眼神深远,“去岁秋日,公主在大安宫侍疾长达月余。而陛下正是在那之后,突然开始关注蝗患之事。”
“玄龄公莫非认为,公主在侍疾期间,对陛下说了什么?可这说不通啊。公主自请出家修道,除了侍疾从不踏足宫廷,如何能预知天灾?”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房玄龄眉头深锁,“公主殿下自幼聪慧不假,但若说能预知天灾……况且她深居简出,从何得知农事天象?”
杜如晦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说来蹊跷,去岁冬末,陛下曾单独召见太史令李淳风。当时只当是寻常问询天象,如今想来,时间恰好就在公主侍疾之后。莫非……”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和困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已重重压在两人心头。
杜如晦性情刚直务实,于子不语之事,向来秉持“敬鬼神而远之”的圣贤之训。
然则陛下半年前看似突兀、甚至引来魏徵些许微词的诏令,竟与今日蝗患严丝合缝,挽狂澜于既倒……
这铁一般的事实,由不得他那颗笃信事在人为的心不剧烈动摇。
他沉默片刻,方正的面容上神色无比凝重,沉声道:“玄龄公所虑,正是如晦心中所惑。”
他习惯性地以爵位敬称同僚,语气斩钉截铁,“陛下乃天纵圣主,自潜邸至今,从不语怪力乱神,行事皆以实证为本。”
“若非有极特殊、极确凿、足以撼动圣心的铁证,断不会行此……在当初看来,几近‘靡费国帑、惊扰州县’之举。”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确认近侍皆垂手立于十步之外,绝无窥听之虞,才继续道:“而且,方才陛下提及此事时,眼神澄澈笃定,绝非虚言恫吓或故弄玄虚。”
“这所谓‘天示’,恐非泛泛之谈,必有极其具象、乃至……令人震怖之源头。”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玄龄公,您与长孙公常出入宫禁,可曾……听闻过公主殿下有何异常之处?譬如,深喜观星?或是对农桑稼穑之事,有超乎常人的兴趣?”
房玄龄缓缓摇头,“殿下出嫁前深居简出,性情沉静,只知雅好读书,书法颇得太上皇神韵。至于观星农桑……”
他沉吟道,努力搜寻记忆的角落,“倒是有一事,颇为细微。去岁夏日,皇后殿下于宫中设宴,在大安宫侍疾的殿下亦在席间。”
“彼时御苑新进一种瓜果,众人皆赞甘美,唯独殿下拈起一枚,端详良久,轻声对身旁女官言道‘今岁暑气亢盛,虫卵越冬恐少冻毙,来年园圃需早做防备’。”
“当时只以为是殿下心细,关切园囿小事,谁曾想……谁曾想竟可能应在这席卷关中的蝗灾之上!”
他说到此,自己都感到一阵悚然。
他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发现稀世瑰宝的惊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若……若陛下之忧警,真源出于殿下之……慧眼,这实在是……亘古未有之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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