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宫(弘义宫)偏殿
大安宫的朱漆大门紧闭,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森冷。
门楣上“弘义宫”的匾额早已被“大安宫”取代,那新刻的金字,非但没有增添生气,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盖在棺椁上的铭牌,昭示着内里的沉寂与隔绝。
殿内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着寒冬的冷意。
太上皇李渊半倚在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一件明黄色的常服松松垮垮地披着,他微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隐囊上繁复的织金纹路。
一个年幼的皇子,约莫两三岁,穿着柔软的鹅黄色锦袄,正趴在他膝边的厚厚绒毯上。
孩子粉嫩的小脸天真无邪,兀自咿咿呀呀地玩着一个小小的羊脂玉雕瑞兽。
这是李渊退位后,在深宫禁锢中所得的幼子。
这小小的生命,懵懂无知,不晓世事,成了他在这座名为“大安”却如巨大牢笼般的宫殿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的慰藉。
李渊枯瘦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孩子胖乎乎的脸颊,被这轻微的触碰惊动,小皇子抬起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他。
小嘴一咧,露出珍珠般的小乳牙,发出了清脆而毫无阴霾的“咯咯”笑声。
殿内,幼童清脆的笑声还在空气中残留着微弱的暖意余韵。
突然,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脚步声并不急促,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尖上。
侍立在熏笼旁的老太监猛地一颤,声音压得极低,向胡床上的李渊提醒道:“陛下……是秦王……来了。”
“秦王”二字,像冰锥刺入李渊的耳膜。
“关门!”
两个字从李渊齿缝里迸出,嘶哑、干涩,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侍立的老太监浑身一激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几乎是连滚爬地冲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发出压抑而滞涩的“吱呀——”呻吟,两扇漆大门,带着巨大的阻力,被老太监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艰难地合拢。
殿外,那沉稳的脚步声在紧闭的门槛前戛然而止。
死寂,瞬间在门里门外弥漫开来。
殿内幼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氛围,停止了咿呀声玩耍,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父亲紧绷如岩石的侧脸。
李世民只带了贴身内侍张阿难几人,静立在紧闭的宫门前。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阴影中,界限分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能拧出水的静默。
只有远处宫墙外几声单调而凄清的鸟鸣断断续续传来,非但不能打破沉寂,反而更添几分空旷的寂寥与肃杀。
张阿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上皇不待见陛下,这早已是深宫心照不宣的秘密。
除非是年节大典、万国来朝,需要彰显那层薄如蝉翼的“皇家安定”、“父慈子孝”给天下人看,两人会如同精妙牵线的木偶般,共同出现在灯火辉煌的宴会上,隔着遥远的御座,遥遥举杯,杯中的琼浆映着彼此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除此之外,平素陛下去大安宫请安,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太上皇圣体违和,需静养”,或是“太上皇正与某位太妃赏花听曲,不便打扰”,能顺利踏进那扇门、见到太上皇真容的机会,寥寥无几。
然而……
像今日这般,当面吃闭门羹!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不再是那种心照不宣、彼此留有余地的“不便打扰”。
这是**裸的、毫不掩饰的、当着所有随行宫人宦官侍卫的面,将皇帝的尊严与孝心狠狠掼在地上,再用那扇紧闭的朱门无情地碾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上前一步,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训练有素的恭敬音量向内通传,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陛下驾临,给太上皇请安。”
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撞在高耸冰冷的宫墙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只留下更深沉的死寂。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没有预料中宫人匆忙趋步的窸窣声,没有内侍尖细的应诺,更没有那个苍老声音哪怕一丝的动静。
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如同深渊。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
阳光悄然移动角度,将李世民和侍从们的身影拉得更加瘦长、扭曲,投射在紧闭的宫门和冰冷如铁的地砖上,如同鬼魅。
张阿难额角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汇集成一道冰冷的细流,悄然滑过鬓角。
他小心翼翼地、极快地觑了一眼皇帝陛下的侧脸。那张脸依旧平静无波,但常年侍奉御前的张阿难,却敏锐地捕捉到陛下下颌线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一线。
往常……也不是没有闹过。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纷乱地涌入张阿难的脑海:那些精心打扮、带着或娇俏或哀怨面容的太上皇嫔妃们,她们婉转莺啼、梨花带雨,或是娇嗔撒泼、软语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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