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钟桥的楚军大营。
夜风起时,彰钟桥已不再是前日的血火炼狱,满地尸骸早被集中了起来等待掩埋。
可彰钟桥的焦土之上,却仍残留着一股浓重的硝烟与血腥味。
劫后余生的向荣对前日那场从台村杀到彰钟桥的大战心有余悸。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那帮光着脑袋、戴着红色领巾、穿着古怪衣服,凶悍无比的上帝会教匪距离他仅仅只有六七十步的距离。
若非楚军和镇筸兵人多势众,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随丁拼死相护,武宣城的秦定三、李孟群带着团练乡勇来援,勉强帮他的止住颓势。
恐怕连他这位堂堂提督,也要步闵正文的后尘,成为上帝会教匪的枪下亡魂。
向荣站在一株干瘪的风水树下,眉头紧锁,满面灰尘中夹杂着老泪。
他不是不曾见过死人。
几十年军旅,尸骨堆成墙他都踏过。
但这次不同,这些死去的楚兵、镇筸兵,是他亲手操练出来的楚军旧部,是他一刀刀打下功勋换来的心腹劲旅。
一战折损八百悍卒。
这是向荣从军以来从未经受过的大挫。
至于败么,向荣只是在心里上承认台村-彰钟桥一战楚军败了。
在明面上,尤其是在战报上,是不可能承认这一仗他们败了。
毕竟他们楚军和镇筸兵确确实实“击溃”了上帝会教匪,也得了三十几具上帝会教匪的尸体,其中不乏有精锐短毛的尸体。
这是此前任何一支清军没能够做到的事情。
仅凭这一点,他向荣就有底气理直气壮的向林钦差和兵部报捷!
实际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干的。
只是台村-彰钟桥一仗,楚军、镇筸兵已伤筋动骨。
短期内,若损失的兵源得不到及时补充,他的楚军和镇筸兵恐难有作为。
正思量间,一群楚军哭哭嚷嚷地往向荣这边靠。
向荣身边的随丁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刀柄上。
“向军门,前日同教匪一战,我军虽力挫上帝会教匪,可我们同样死伤甚重,不少兄弟们想家了。”从向荣入桂剿匪的湖南绿营都司邓绍良在周围一众楚军的催促下来到向荣身边,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
楚军战斗力强悍,舍得搏命,除了出身陕甘绿营的向荣带兵要比其他绿营提督强上一截外。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向荣舍得下本钱。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打一场胜仗,向荣都会给每个楚军兵卒赏银一两,斩获敌军首级另算。
严格意义上来讲,前日的台村-彰钟桥一战,楚军的的确确败了,赏银不应该发。
可向荣还是给楚军、镇筸兵每人都发了一两赏银。
只是这次楚军的敌人太过强悍,楚军伤亡过重,楚军将士们显然已经对一两银子的赏格不满意。
向荣早已猜到这些楚军是来要是赏的。
若不增发赏银激励士卒,恐怕往后这些骄横的楚军不会再为他卖命。
在向荣看来,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不叫做事情。
不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那才棘手。
向荣望看看满地盖着白布的楚军将士尸体,又看了看周遭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楚军将士,高声道:“向某前日能力挫上帝会教匪,皆赖将士们用命。
上帝会的教匪不比天地会的会匪。这赏银,自然也得往上提一提,传我命令,前日参战者,无论是楚军还是镇筸兵,每人赏白银二两!”
向荣大手一挥,给每个楚军和镇筸兵增发了一两赏银,同时立下新的规矩。
“往后同上帝会教匪作战,只要打胜,赏银一律按照二两银子算!”
“谢向军门赏!”
增加了赏银,楚军和镇筸兵们这才满意散去。
解决了楚军、镇筸兵人心浮动的问题,向荣和提着一柄鱼尾枪托鸟铳的秦定三来到一处特殊的军帐。
桂平知县李孟群正在在军帐内等着他们两位。
他们三人此时聚在这一处军帐内不是为了议事,而是来查看从战场上收拾出来的三十七具上帝会教匪遗体。
虽说向荣在战场上亲眼目睹那帮短毛教匪抢走了部分教匪遗体。
但战场上的情况太过混乱,还是有部分教匪的尸体遗落在了战场上。
自开战以来,清军不是没有获得过上帝会教匪的遗体。
不过清军此前所获的上帝会教匪遗体都是长毛教匪。
获得彭刚所部的短毛教匪遗体以及武器尚属首次。
帐内摆放着的三十七具上帝会教匪遗体并非全是短毛教匪。
其中有二十一具是常见的长毛尸体,即林启荣所部的太平军尸体,剩下的十六具才是李孟群心心念念的短毛。
三人之中,就数李孟群看这些尸体看得最起劲,最认真。
一度让向荣和秦定三以为李孟群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李知县,看出什么门道了么?”向荣进帐后忍不住问道。
“都是教匪,为何有的教匪蓄发,有的教匪剃和尚头?这其中有何区别?”
这也是李孟群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
李孟群干咳一声,分别指了指长毛教匪、短毛教匪的遗体说道:“长毛教匪较为瘦弱,短毛教匪更为健壮。长毛教匪年龄不一,短毛教匪年龄普遍比较年轻。
再论穿着,长毛教匪穿着的是破烂的土布短褂,短毛教匪多数穿着前朝的交领短衣,极少数穿圆领短袍。且短毛教匪所穿的衣服,虽然也是土布所制,但都是新衣,衣服上没有补丁!”
“如此说来,这上帝会教匪不同部署之间还有等级之分?长毛教匪是寻常教匪?短毛教匪是精锐教匪?穿圆领短袍的教匪是官?穿交领短袍的教匪是兵?”
向荣若有所悟,联想前天同两股不同教匪的作战经历,短毛委实比长毛更能打,也确实是穿着圆领短袍的教匪在指挥穿交领短袍的剿匪,他微微点头说道。
“短毛确实比长毛更为善战,火器更多,更擅长使用火器。”
“这只是其一,你们看,这些教匪,有不少识字,并且还识洋字!尤其是这穿交领短袍的教匪,身上竟然还有一本奇怪的字典和他们的军规军纪,随身还带有纸笔!”说着,李孟群带向荣和秦定三来到一张桌案前。
桌案上赫然摆放着十几本带着血迹的本子,包括李孟群口中所说的那本封面上写着《常用字字典》的字典。
“新鲜呐,本提台尚且不识得多少字,这教匪竟然识字?还识得洋字?”向荣大为震撼,“素闻教匪笃信洋教,精锐教匪又剃和尚头,莫非洋人洋和尚也牵扯其中?”
“若是洋人牵扯其中,这事便复杂了。”李孟群皱眉道,“说来也怪,本县派人调查过彭刚,此人只是贵县一小小童生,连广州都没去过,没有机会接触洋人。”
李孟群想到幸存的武宣县胥吏告诉过他,很多教匪会不仅识字,还会称重做账。
当时李孟群还不愿相信,认为武宣县的胥吏夸大其词,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读书人造反。
直到今天从短毛尸身上搜出这些书页,李孟群这才不得不相信,武宣县的那些胥吏说的是真的。
“真咄咄怪事也!”向荣也觉得很奇怪,造反的人见多了,这么多读书人造反,向荣也是头一回见。
秦定三实打实地考过武举,通晓文墨,在好奇心驱使下,秦定三信手拿起一本封面上写有《中级语文》字样的书籍,随手翻阅念了起来:“旷野结营,筑土为墙,杆头大旗,随风飘动,营门外,有两兵,分立左右。
古时兵器,有戈矛,有刀剑,有弓箭,近时兵器,多用铳炮,能及近,能及远。
河中两舟,一去一来,去舟风顺,桅上挂帆,其行速,来舟风逆,以桨拨水,其行缓”
桌面上的这些书页,李孟群都看过,除开《拼音表》和怪异文字写的《乘法口诀表》看得不甚明白外,其余的书页,李孟群都能看得懂。
“莫看那些无用的,秦总戎,看这个。”说着,李孟群拿起一页写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桑皮纸。
秦定三看过后,讶声道:“教匪所图非小!”
向荣不明所以,问道:“上头写着什么?”
秦定三把桑皮纸塞给向荣:“回去让你幕僚念给你听。”
“秦总戎,短毛的武器你可曾细细查验试射过?”李孟群瞥了一眼秦定三入帐后信手放在桌子上的短毛鸟铳。
这柄鸟铳其实是红莲村兵工厂自制的火绳枪。
开战至今,太平军所缴获的清军鸟铳超过两千杆,而清军,仅仅只是缴获了这么一杆红莲村兵工厂出品的火绳枪。
“本镇查验过,短毛所用的鸟铳,不是我们的军器局造的。”秦定三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我们大清的军器局,造不出如此精良的鸟铳。”
秦定三自觉失言,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不好收回去,只得继续说下。
“非是本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种确系教匪自制,无论是铳管、蛇杆、乃至火绳、用料都比绿营的鸟铳好得多。
就连这铳托,看着虽怪异,持握起来比绿营的鸟铳更加舒适,也方便瞄准。
教匪于造铳这方面,确实下足了功夫。
还有短毛的长枪,本总戎也查看过,枪杆是上好的柘木所制,枪头都是上等的锻铁所打造,是好枪。”
“如此说来,平在山彭刚才是主匪!金田村韦正不过是从匪!”李孟群更加笃定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兹事体大,向军门,秦总戎!劳烦二位务必牵制住短毛教匪,本县这便启程去桂平城寻林钦差!言明此事,恳请林钦差调重兵前来剿平在山的主匪彭刚!”
言毕,李孟群便急匆匆地包了桌案上的书页,出帐骑上他的青骢马。
向荣赶忙追了出来,将他奏捷请功请赏的战报递给李孟群,同时不忘把早就准备好的和田玉递上:“李知县,我有军务在身,无法亲自登门拜访林钦差,劳烦李知县在林钦差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若非向军门星夜驰援武宣,武宣岂能保全?请向军门安心防贼,本县去也!”言毕,李孟群带上他的亲随出发了。
前日那一仗,向荣的楚军打得虽然很惨。
可却是教匪起事以来,官军对阵短毛教匪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一战。
向荣驰援武宣也很及时,想保武宣象州无虞,李孟群也必须笼络住向荣。
就算向荣不专门交代,李孟群也会在林则徐面前为向荣美言几句。
和向荣搭伙剿匪,总比和周天爵、闵正文搭伙剿匪舒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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