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左宗棠不知道彭刚具体在汉阳、汉口等地招纳了多少新人。
不过北殿在离开衡州府北上的时候,含老弱妇孺在内,各营伍人数已逾十五万之数,现在北殿营伍的人数只会更多。
大十几万人规模的队伍,再想保持往日流寇作战的风格已不合时宜。
左宗棠是务实的传统士人。
无论是洪杨等人出于何种原因反孔尊所谓的天父天兄,都是在自斫羽翼,愚不可及。
左宗棠不希望彭刚继续和洪杨等人搅和在一起,至少不能走得太近,和他们一起去江宁。
天国顶层的政治权力架构不稳,洪杨两位的宗教领袖与世俗领袖之间的冲突迟早会引爆。
流动作战时,诸王忙于征战,无暇进行权力角逐。
但在定鼎大城市,陷入江南的温柔乡,六殿势力在江宁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各殿彼此争权夺利不可避免。
太平天国是宗教政权。
当政治权力与神和真理绑定,斗争就不再是单纯的权位之争,而是谁代表神,谁才是真正的信仰捍卫者的斗争。
政见可让步妥协,教义不能。
世俗政权争的是世俗权柄,宗教政权政权争的不仅是世俗权柄,还有绝对的宗教真理。
左宗棠承认杨秀清是一位优秀的战略家和军事家。
然而在政治层面,遇事不决,天父下凡的杨秀清已经对万能的天父形成了路径依赖,稍显稚嫩。
倒不是说不能以天父之名解决问题,可不能次次都请天父出面解决问题。
杨秀清有容人之量,但杨秀清的容人之量是建立在你不会对他的最高权柄产生威胁的情况下。
彭刚的北殿显然不在此列。
更何况彭刚的北殿不信教,与其他殿格格不入,同处一城,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和杨秀清一起去江宁,将不可避免地要同杨秀清进行政治内耗。
凡此种种,左宗棠不希望彭刚去江宁。
彭刚也没有进入江宁,即后来的天京同杨秀清等人斗法的想法。
他抬眼凝视着地图架上的地图,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们现在所处的武汉三镇上。
“湖北枢纽江汉,砥柱江南,我欲留守武汉三镇,以武昌府、汉阳府二府为基,以岳州府暂为武昌、汉阳之屏藩。”彭刚说出了他的想法。
“湖广熟,天下足。留守武汉三镇固然好,只是东王那边是什么意思?”左宗棠扶着下巴说道。
武昌的重要性都非同一般。
洞庭湖平原、江汉平原、鄱阳湖平原、巢湖平原,这些重要产粮区,要么在武昌周围,要么在邻近的省份。
在乱世,粮食便是人心。
武昌府、汉阳府距离湖南近,若能留守武汉,也正中左宗棠和他的那些湖南学生们的下怀。
毕竟整个湖南地区此前太平军打不下的地方只有重兵驻守的湖南省垣长沙。
只要稳定住武昌府、汉阳府的形势,经略得当,具备了长期围困长沙的条件,打下长沙,进而全据湖南桑梓地,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东王专意江宁,我若执意留守武汉三镇,东王也奈何我不得。”彭刚说道。
“再者,北殿是人数仅次于东殿的第二大殿,水师冠绝诸殿。若论诸殿之中,哪一殿能在九省通衢之地,万里长江之腰椎立足,非我北殿莫属。北殿留守武汉三镇,对东殿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元末群雄逐鹿,陈友谅便是以武昌为基,夺荆襄,稳住西北。扼三峡,阻川蜀兵马,两湖、江西尽入其手。
若非其弑主自立,得位不正,狂傲自大,多疑猜忌,驭将无术,苛待军民,对手又是明太祖这般人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左宗棠的目光也聚焦在地图架上的舆图上。
“湖北之形胜无外乎三处,以天下言之,重在襄阳,桓温、刘裕、岳飞、吴拱等都曾藉襄阳而有所作为,曹操、苻坚、拓跋宏亦曾试图争襄阳而图江南。
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汉三镇,东王专意金陵,殿下可据武汉三镇,与之遥相呼应。
以湖北言之,其重心则在江陵。江陵地处江汉,水道通达。以江陵为中心,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守西陵,足以撑开湖北形势,应接四方。
殿下可以武汉三镇为基,复占江陵,再取襄阳。
湖湘一体,全据湖北之后,殿下克进图湖南。
彼时湖湘之粮秣军资、湖湘士子百姓皆为殿下所用。
北上可逐鹿中原,驱逐鞑虏,南下可复两广,西进可图四川,东下,天王、东王等亦需仰殿下之鼻息,何愁天下不定?”
湖北地域形状大致呈三角形,大洪山屹立于湖北腹地,将湖北分隔成三个相对独立的区域。襄阳、武昌、江陵分处这三个区域。
左宗棠提出了经略武汉三镇,复取江陵,克襄阳,进而南下湖南。
以湖湘这一相对独立,有险可守的地理单元作为逐鹿天下的资本。
“先生大才,古亮有隆中对,今亮有汉阳对。”彭刚认可了左宗棠的战略构想,缓缓开口说道。
“制定战略容易,执行战略难。古亮的隆中对也只辅佐季汉完成了三分天下的目标,并未实现一统天下的目标。湖北乃四战之地,想在湖北站稳脚跟,可不容易。”左宗棠轻叹了一声,说道。
“先生所言甚是,北殿的将士虽然骁勇善战,然想要控制湖北,进取湖南,兵力终究还是太少了。
况且武汉三镇乃兵家必争之地,清廷定然会不遗余力夺回武汉三镇。
想要实现先生的战略构想,往远了说,必须得到湖湘士民民心。往近了说,必须得到汉阳、武昌等府百姓的民心。
如此方能有源源不断的兵源,用以壮大军力。似东王他们那般,良莠不分,只知一味裹挟人入伍,重数量轻质量,终非长久之计。
民以食为天,食长于地。若要得民心,最为关键的便是让耕者有其地。”
前番占领江陵,摧毁满城撤离,便是受制于兵力太少,荆州与武汉三镇相隔又远,担心分兵孤守江陵被清军各个击破,无力撑起太长的战线,过于广袤的控制区。且又入秋临冬,担心清廷在北方的骑兵南下。
清廷满洲八旗的骑兵彻底废了不假。
蒙古马队和索伦马队还是有一定的战斗力,尤其是索伦马队的骑兵。
彭刚手底下的部队是纯步兵队伍,还没有和成建制、敢于在野战中发起冲锋的清军骑兵面对面接战过。
北殿将士能否扛住骑兵来势汹汹的冲锋,克服对骑兵的恐惧,彭刚心里也没有底。
毕竟南殿当初在平南城的惨败,便是被广州驻防八旗的骑兵给唬住,然后让楚勇、东勇这些步勇给冲垮杀散了。
留守武汉三镇后,流动作战的阶段结束。
湖北又是四战之地,想在湖北站稳脚跟,必须对湖北的利益进行重新洗牌分配。
稳固原有基本盘的同时扩大基本盘,获得湖北广大的湖北中下层百姓,尤其是湖北农民的支持。
将湖北的控制区打造成他的根据地,能对当地民众进行有效组织动员,抵挡住清军的反扑,不惧同清军的消耗,继而伺机全据湖北,南取湖南。
而这,则是比在战场上打败清军难上数倍不止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顺着这个话茬,彭刚向身后的李汝昭打了个手势。
“耕者若有地,过上了饱暖的好日子,得了田地的百姓们就会站出来捍卫他们的来之不易的好日子。这样的百姓入伍参军,作战的积极性肯定要比清军兵勇高。
我起草了一份均分田地的法令,欲在武昌府、汉阳县先行,还望先生过目。”
心领神会的李汝昭很快便从书架上抽出彭刚这两个月来陆陆续续起草修补的《武昌府、汉阳县耕者有其地土地法令》呈递给左宗棠。
左宗棠微微一怔,接过这份法令翻阅了起来。
这份法令的主要内容是组建农地委员会,佥派培训土地清丈团队。
将武昌府和汉阳县的土地充公,参考清廷旧有的鱼鳞册进行土地清查,编订新册,划分土地沃瘠等级。
然后再通过公田民领的方式,分配给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耕种。
以中田产量为基准,按人头给北殿军民每人分十亩田。
当然,田也不是白分。
分到田的北殿军民头一年免纳粮,第二年开始纳粮三成。
纳粮满三年,凭借纳粮凭证授予正式的地契。
道光末,湖北作为重要产粮区,耕地较为充裕。
以彭刚此次计划率先实施耕者有其地土地法令的武昌府为例。
武昌府全府有两百五十万亩上下的耕地,人均耕地为三亩多,不仅远高于广西人均1.2亩耕地的水平,也远高于全国人均耕地2.19亩的水平。
按照以前的情况,以彭刚这份《武昌府、汉阳县耕者有其地土地法令》的分田标准,武昌府、汉阳县的田肯定是不够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分。
然而武昌府、汉阳府、以及秦日纲暂时还占据的岳州府。
这三个府的人口已经被太平天国裹挟的七七八八,其中尤以武昌府为甚。
武昌府除了鄂东南丘陵的通城、通山二县位置僻远,当地百姓获悉武汉三镇陷落,纷纷遁入山中避难。
太平军只从这两个县的县城附近地区掳掠走了一些人口。
武昌府境内的其他州县,尤其是附郭的江夏县,基本上不剩什么人了,空出来了大片土地。
故而武昌府加上汉阳县所抄没的大户土地,肯定够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分的。
太平军在武昌、汉阳、岳州三府驻留时间已经超过三个月。
这三个多月的时间内,武昌、汉阳、岳州三府的地主团练武装已被消灭殆尽,大户基本上都被太平军吃干抹净。
当地士绅阶层的力量遭到了空前的削弱。
改革自己很难,改革别人容易。
彭刚作为外来势力,麾下班底和本地地主没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纠葛。
对已光复的武昌、汉阳、岳州三府循序渐进地进行土地改革,重新分配土地的阻力已经显著减轻。
至于为什么只给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分田分地,则是出于现实层面的考量。
一来,目前彭刚麾下有能力执行分地这一繁杂且艰巨任务的只有他的那些学生,以及左宗棠、王佺带来的百余名湖南诸生,人力有限。
二来,在彭刚眼中,地主通过地租对农民**裸的剥削行为。
部分农民却并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地主愿意把田佃给他们种,是赏饭给他们吃,是天大的恩情,哪怕地租高达七八成也是天经地义。
很多人想佃田种还没这个门子呢,你不种,有的是人抢着种。
一百七多年后觉得加班是福报,为资本家说话的蠢货都大有人在。
彭刚不能指望这个时代的农民有多高的自我觉悟,还是要加以宣传引导,让他们意识到地主躺着收地租并非天经地义,更不是什么恩情。
三来,当地百姓也担心太平军守不住武汉三镇,清军卷土重来,对他们进行报复。
分给他们田地,也不是所有百姓都敢要,都敢安心耕种。
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是沿途跟着彭刚造反的,这些人的自我觉悟要高的多。
反正都已经造反了,只能造反到底,没有这方面的包袱。
欲速则不达,凡事都要考虑到实际情况。
只有给北殿的近二十万军民分了田地。
将他们转化为有产出的自耕农,彭刚才能夯实自身的基本盘。守住武昌府、汉阳府。
提振当地百姓对他的信心,更好地为当地百姓分田分地,将当地的百姓也转化为自己的基本盘。
左宗棠原本只寄希望彭刚能够结束流寇生涯,在占领区建立起新的统治秩序。
从彭刚这份《武昌府、汉阳县耕者有其地土地法令》来看,彭刚不仅是要在占领区建立起新的统治秩序,更要践行当初在湖南所颁檄文中的平均地权这一纲领。
其雄心与魄力,已经超出了左宗棠的预期。
只是左宗棠不知道,彭刚是只给追随他的北殿军民分田分地,还是也给占领区内的百姓也分土地。
“殿下是只给北殿军民分田地,还是给北殿军民分了田地后,再推而广之?普及所占州县?”览阅毕彭刚起草的《耕者有其地土地法令》,左宗棠抬眼问道。
清丈田地编订新册,土地肥瘠登记划分,再给分发土地的军民编户造籍,派发农具种子,以及后续的纳粮,实地复查等等环节,一环扣一环。
尽管这些内容写在纸上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具体执行落实起来,无比繁琐,工作量也很大,殊为不易。
想要完成并落实彭刚的这份法令需要大量的人手,这些人手还需具备当吏员的文化基础。
“耕者有其田重在一个有字,只分先后,无分有无。”彭刚点点头说道。
“武昌府、汉阳县只是一个开始,往后凡我之民皆分田地,凡是光复任何一处疆土皆行此制,只是在具体细则方面会有所区别。”
“若真能让百姓耕者有其地,天下民心可用。”左宗棠沉吟片刻,说道,“只是具体施行起来,并非易事。”
彭刚站了起来,对左宗棠说道:“若此事容易,什么人都能办,我又何必与先生详聊此事?
分田分地是比前线的战事还要紧要的战事。先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有今亮之名,必有古亮之能。
我想请先生牵头督办此事,带我的学生们和湖南诸生诸生先行清查江夏县的田地,以备分田分地之用,还望先生勿要推辞。”
江夏县为湖北省垣和武昌府的附郭县,县内地势平坦,耕地数量也很可观,江夏县的百姓基本都被杨秀清他们编入馆,裹挟进队伍里了。
清丈江夏县的田地无论是从技术层面上讲,还是从现实阻力上来讲都是最小的。
彭刚想让左宗棠带着他的王佺的学生,以及彭刚自己三期的学员,先易后难,从江夏县开始清丈田地,对江夏县的田地进行登记造册,积累工作经验。
“左某食北王之禄,为北王分忧乃分内之事。只是不知北王手里头是否有江夏县的鱼鳞册?”左宗棠问道。
“若有江夏县的鱼鳞册,清丈江夏县的田地,为江夏县的田地按肥瘠分等,可事半功倍!”
换以前只身入北王幕的左宗棠不敢接这差事。
不过这次他和王佺从湖南带来了一百多名学生。
有这些学生,辅以江夏县的鱼鳞册,他有信心对江夏县的田地完成清丈分等造册。
“江夏县的官册和部分私册我都有。”彭刚微微点头说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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