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在河水中不断起伏,顾雍赶紧上前,站在码头上等待。
船夫靠岸后,先是从船舱内走出一名年老女婢,对着顾雍行礼。
顾雍看了对方半天,这才认出:“当年,你便在老师身旁侍奉吗?”
不是顾雍眼拙,实在是对方的变化太大。
当初顾雍跟随蔡邕读书时,对方还是名活泼可爱的少女,矫健飘逸的身形常常如同一只喜鹊那般穿梭于众人之间,任谁看了都会心情畅快,感慨风华正茂,灵动可人……
但现在,对方却是佝偻着腰背,动作迟缓,手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就连那曾经稚嫩光洁的脸上,也是被蹂躏出了皱纹,完全没有半点昔日光彩。
而对方在听到顾雍如此相问后,也是有些局促、不安。
在匈奴的三年,对她来说恐怕比一生还要长。
如今再见故人,本该是喜事,但恐慌与难堪,却与三年的岁月一同化为厚实的城墙,将两面完全隔开。相见,却好似不见。
见到对方如此,顾雍不知怎的,也开始鼻酸。
直到轻轻一声“元叹”,这才将顾雍从悲伤中拉回。
顾雍忐忑的往船舱内看去,小心翼翼的喊了句——
“师姐?”
一道修长纤细的身影从船舱内部缓缓走出。
瘦瘦小小,此时若是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估计会将她再次吹回深不见底的船舱内。
她裹在宽大的貂裘中,如一株摇曳的苇草。裘袍的风毛拂过她那张清冷的脸颊,愈显肤色如雪,苍茫一片。
也正因如此,寻常汉家女子的娇柔并未在她脸上出现,有的,仅有如同杂草一般的不屈与倔强。
顾雍赶紧上前,刚想伸手去扶,却又忽然恍惚,觉得自己不该不遵循礼仪。
倒是蔡琰落落大方,一把抓住顾雍的手从船上走了下来,随即环顾打量四周,并且将目光最终落在顾雍身上。
“我听人说,元叹如今已是骠骑将军的长史,同时主政一州之地?”
蔡琰嘴角也是勾起弧度:“当年父亲就夸赞你才思敏捷,心静专一,艺业日进,所以叹服。如此便为你取了“元叹”的表字。”
“如今看来,父亲的眼光倒是真的不错。”
提及已经逝世的蔡邕,蔡琰却没有半点悲伤,更不像寻常女子一样哀怨自怜。反而像是在提及别人家父亲一样稀疏平常。
顾雍见到这一幕,却是更加鼻酸。
可连蔡琰都没有流下眼泪,他又怎么能够在蔡琰面前率先哭泣呢?
而且看着蔡琰那平静似水的眼眸,顾雍连“师姐受苦了”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如以前在蔡邕面前读书时那样,恭敬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言语半句。
倒是蔡琰比顾雍还要开朗,询问了顾雍许多话,许多事。
当听到顾雍要将自己接到江东时,蔡琰沉默片刻后却也欣然向往。
“当年父亲在江南待了十二年,那段日子其实反倒安静,比在北方要好上许多。”
“若是父亲一直留在江南,兴许……”
蔡琰终于是欲言又止。
幼时的欢乐,却比现在的苦楚更加锋利,终于是在蔡琰那已经完全封闭的心房上敲开一道裂缝,让她也陷入了迷茫。
顾雍赶紧说道:“师姐放心,如今的江东,与以前的江东完全不一样!”
“刘骠骑早早就在江东置办了屋舍,到时候师姐只要安心调理身体,再无需去顾忌其他!”
蔡琰又一次听到刘邈的名字,也是有些好奇。
“那刘骠骑,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蔡琰而言,刘邈这个名字已经占了她心中太多的份量。
就在胡营。
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
不成想忽然有一日,就听到有人将她要从匈奴那里赎回去。
甚至直到见到顾雍的前一刻,蔡琰都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真的从北方回到了汉土。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之前从未有过交集的刘邈所赐。
所以蔡琰不免好奇:“那刘邈,是父亲的旧友吗?”
“主公从未见过老师。”
“那……他难道是酷爱文学,与父亲是深交吗?”
“这,却也不尽然。”
顾雍也不知道怎么和蔡琰去解释刘邈。
“等师姐回到江东,与主公见上一面,自然也就知道了!”
蔡琰见到就连顾雍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刘邈反倒是更加好奇。
“回去后,自然是要见他一面,与他道谢的。”
蔡琰此时站在渡口,忽然回头。
可也仅仅是一眼,蔡琰就立即不再往北方看去。
与苦难,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
苦难就是苦难,过去了,就不该去歌颂,不该去怀念。
既然刘邈、顾雍等人已经将前方康庄大道打开,那为何还要踌躇不前,惶恐徘徊呢?
蔡琰重新回过头来,眼中再没有了迷茫,甚至声音都欢快了一些:“如此,便尽快回去吧。”
可此时顾雍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天子之前有诏,说因怀念老师,想要与师姐见上一面。”
“所以,师姐恐怕还要先去一趟许昌。”
顾雍说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去看蔡琰。
而等到说完,顾雍立即补充道:“若是师姐不想去,我也能这就带师姐返回荆州!不去理会天子!”
“……”
“元叹说的这是什么话?”
“忠君爱国,这是父亲一直遵循的大义。既然天子有诏,身为臣子又怎能拒绝呢?”
蔡琰对大汉,其实并没有恨意。
而且……
“既然是元叹相求,我这个师姐,又怎么好拒绝呢?”
最后一句甚至有些俏皮。
也就是在这时顾雍才反应过来,虽然他一口一个“师姐”叫着,但蔡琰的年纪甚至是比他还要小上许多。
只是蔡琰自幼跟随蔡邕学习,有了大儒气质,这才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听到蔡琰难得的真情流露,顾雍更显愧疚。
平日里能谈善辩的他,此刻在面对蔡琰时,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点头称是,木讷的像块木头。
“不过既然返回汉地,总要先去祭拜父亲一趟才是。”
蔡琰不太确定的询问顾雍:“如此,可以吗?”
“当然可以!”
顾雍回答的异常果决!
“我与师姐同去!”
“那天子那边……”
“让他等着去!”
顾雍的话惹得蔡琰倍感意外:“元叹如今的性子怎么暴躁了这么多?如此,怕是会让长官不快吧?”
“师姐放心便是,若是主公真在这里,他也会这般做的!”
天子?
天子他有多少兵?
对天子和朝廷,刘邈麾下的这些旧臣完全没有半点尊敬!
别说是一个傀儡天子,就是一个实权天子,在顾雍这些人心中依旧远不如刘邈值得效忠!
蔡琰一听,对刘邈的好奇更多了。
顾雍立即去寻夏侯惇。
夏侯惇有些为难:“那恐怕会误了时候,而且会让南匈奴以为我等轻慢于他们。”
“便是轻慢了又如何?”
顾雍的语气完全是不容商榷。
“你若是着急,自己领南匈奴先行前往许昌便是,与我在这里说些什么?”
夏侯惇思虑片刻,觉得让蔡琰先去祭奠蔡邕似乎也符合礼仪,也就不再阻拦。
先行往西前往长安。
蔡邕当时被王允收押治罪之后,主动上表道歉,自愿承受“黥首刖足”之刑,以求完成汉史的编篡,但被王允拒绝,依旧处以死刑。
当时群臣士人没有不为他哭泣的,虽然蔡邕被处死,但还是有人将蔡邕的尸身偷偷盗窃出后埋葬,并且等到王允死后,开始光明正大的祭奠。
顾雍与蔡琰来到蔡邕坟前,以丧礼哀死亡,告慰蔡邕在天之灵。
即便是来到蔡邕坟前,蔡琰也没有落下眼泪,只是蹲在坟头,絮絮叨叨与蔡邕说了许多话。
反倒是顾雍倒是哭成了个泪人,甚至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不知道的恐怕以为顾雍才是从胡地回来的那个。
夏侯惇虽与蔡邕无旧,却也知晓蔡邕的名声。
“当年蔡中郎订正“六经文字”,让后来的儒者学生,都以此为标准经文。石碑新立时,来观看及摹写的士人每日就有上千辆车,时常导致道路堵塞,寸步难行。”
“蔡中郎此举,可为天下师。也正因如此,蔡中郎故去后,兖州、陈留郡间都画他的像来纪念他啊。”
不管蔡邕制作“熹平石经”是不是灵帝在后面支持,为的就是想要打破世家对经学的垄断而集中皇权……可蔡邕的行径,确实是让太多太多的士子儒生第一次绕开了经学世家完整的接触到了经学,对当时的士人皆有大恩,所以夏侯惇也是祭奠蔡邕,甚至专门留下一些士卒,要求他们看管蔡邕的陵墓不让人破坏。
唯一不耐烦的,大抵就是那些南匈奴人。
刘去卑见到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祭奠一个已死之人,也是有些嗤之以鼻。
“汉人就是这样!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珍惜,死了之后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刘去卑,还有大部分南匈奴骑兵的心已经飞往许昌,飞往中原。
“不知道,大汉的天子,又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嘿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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